吴波他从未想过,那屈辱的一幕,那绝望的咆哮,那冰冷的指责,会像一颗深埋的种子,在少年少南的心底悄然生根、发芽。
最终,竟然以一种他完全未曾预料的方式,扭曲而执着地,长成了决定儿子人生道路方向和目标的动力和信仰——考公,进入体制,掌握某种能“不受人随意指骂”的权力。
十年了。吴波认为自己早已淡忘了不少,或者至少可以平静地面对。
可此刻,儿子便签上这寥寥数语,像一把淬了冰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的锈锁。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声音、气味,带着当年的屈辱、冰冷和绝望,排山倒海般呼啸而至,瞬间将他淹没。
那晚唐县长家属唾沫星子溅在脸上的黏腻涪唐县长那戳到鼻尖的粗壮手指带来的刺痛涪那被当众扒光尊严的羞耻腑…无比清晰地复活了。
他死死盯着那几行潦草的字,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在他的心上。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身体晃了晃,不得不扶住冰冷的窗棂才勉强站稳。
窗外的万家灯火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光晕。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痛、愧疚和难以言喻的酸楚,像汹涌的潮水,狠狠撞击着他的胸腔,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十年光阴,原来从未真正抚平少南那道伤疤。它只是潜伏着,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扭曲地、在儿子心里和精神里潜滋暗长,成为他拼死奋斗、挤过考公独木桥的原动力。
“爸?你怎么了?”少南的声音带着疑惑从门口传来。他和妹妹侃大山后,稍稍洗漱完出来,看到父亲背对着他站在书桌前,身影僵硬得像一尊石像,扶着窗框的手似乎还在微微发愣。
吴波浑身猛地一震,像被从冰水里捞出来。他几乎是慌乱地、本能地“啪”一声合上了那个沉重的便签本,动作仓促得甚至带倒了桌上的一支笔。
吴波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眼底翻腾的酸热,才慢慢转过身。
脸上勉强挤出一个极其僵硬、极其不自然的笑容,眼神却不敢与儿子那双清澈的、带着关切和询问的眼睛对视。
“没…没事,”吴波的声音异常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就是…有点累。
做了一手术,肩膀有点僵。”他生硬地岔开话题,目光躲闪着飘向别处,“你…你也早点休息。刚回来,别熬太晚。”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脚步有些踉跄地快步走出了儿子的房间,反手带上了房门。
门关上的瞬间,隔绝了儿子的视线。吴波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才敢放任那股汹涌的情绪冲破堤坝。
他仰起头,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喉间那声压抑的呜咽溢出,但滚烫的液体还是无法控制地冲出眼眶,沿着他刻着岁月痕迹的脸颊,无声地、汹涌地滑落。
黑暗中,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肩膀无法抑制地轻轻抽动。
客厅另一侧,子桐的房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她显然听到了父亲略显慌乱的关门声和门外不寻常的静默。
她没有立刻出来,只是透过门缝,担忧地看着父亲在黑暗中微微颤抖的背影。
她敏锐地感觉到父亲情绪的巨大波动,这波动与刚才全家团聚的喜悦格格不入。
她抿了抿唇,没有出声打扰,只是轻轻地、几乎无声地将门缝掩得更了些,留父亲独自消化那份她尚不明白的沉重。
吴波在黑暗中无声地站了很久,直到脸上的泪痕被夜风吹干,留下紧绷的痕迹。
他缓缓直起身,走到客厅的阳台,推开窗户。初夏的夜风带着植物的气息吹进来,稍稍驱散了心头的滞重。
他望着远处城市璀璨却冰冷的灯火,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儿子即将踏入的那个世界,远非表面那般光鲜亮丽。
那份工作,那个身份,那个被无数人艳羡的“起点”,其重量远超他的想象。它承载着儿子隐秘的伤痛和沉重的期望,也必然伴随着难以言的责任和束缚。
这份重量,儿子能真正理解吗?能扛得住吗?
他回到客厅,在黑暗中摸索着坐下,点燃了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映着他沉思的脸。
他需要和儿子谈谈,但绝不是此刻。不是在这个被巨大喜悦包裹、儿子满心憧憬的时刻。
他需要一个更合适的时机,一个能让儿子真正听进去、也能让他自己平静出来的时机。
时间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的氛围中滑到了周三清晨——吴少南正式去江州省省政府报到的日子。
刚蒙蒙亮,家里就亮起疗。吴奶奶和保姆刘阿姨在厨房里忙碌着准备早餐,锅碗瓢盆发出轻快的碰撞声,空气里弥漫着煎蛋和米粥的香气。
子桐也早早起来了,换上了一身干净利落的休闲装,帮着奶奶端碗筷。
少南已经穿戴整齐。他站在穿衣镜前,一丝不苟地扣着那件崭新的、挺括的藏青色行政夹克。
每一颗纽扣都扣得严丝合缝,衣领被仔细地翻折好。他微微侧身,审视着镜中的自己,手指拂过肩线,又轻轻抚平前襟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褶皱。
镜子里映出的年轻人,身姿挺拔,神情庄重,带着一种初入殿堂的严肃和隐隐的激动。那身代表着秩序和力量的制服,似乎真的赋予了他某种全新的、沉甸甸的东西。
吴波默默地看着儿子整理仪容。吴奶奶在一旁絮叨着“精神”、“真精神”。子桐则安静地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目光在哥哥崭新的制服和父亲沉默的侧脸上来回移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若有所思。
吴波没有像吴奶奶那样上前帮忙,也没有过多的叮嘱。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餐桌旁,看着儿子吃完母亲精心准备的早餐。当少南拿起公文包准备出门时,吴波才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走吧,我送你一段。”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哥,加油!”子桐清脆的声音响起,她走上前,很自然地伸出手,帮哥哥轻轻翻正了后衣领,动作带着警校生特有的利落和一丝家饶亲昵。
少南笑着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嗯,在家好好陪奶奶和爸爸。”
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吸入肺腑,让人精神一振。父子俩沉默地走在通往家属院大门的路上。
阳光刚刚刺破云层,将高楼切割成明暗分明的几何体。鸟儿在路边的梧桐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一路无话。直到走到家属院门口,吴波才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目光沉沉地落在儿子脸上,那眼神复杂得像一潭深水,包含了太多难以言的东西——欣慰、担忧、嘱托,还有昨夜那场无声风暴留下的深刻印记。
“少南,”吴波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凝重,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千钧之力的锤炼,“记住一句话。”
吴少南立刻站直了身体,迎向父亲的目光,神情专注。
吴波看着儿子年轻、充满朝气、此刻又带着无比认真神情的脸庞,顿了顿,才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道:
“记住,做干部,老百姓就是衣食父母。民以食为 农为邦之本 官以民为镜”
吴少南显然没有立刻理解这句话的全部重量。他微微一怔,眼神里掠过一丝困惑,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崭新的藏青色夹克。
那挺括的面料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几秒钟的沉默后,他似乎有些不确定地、试探性地轻轻点了一下头:“嗯…爸,我记住了。”
吴波没有再什么。他只是伸出手,在儿子肩上用力地按了按。那手掌宽厚而温暖,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托付福然后,他侧身让开一步:“去吧。”
吴少南深深吸了一口气,挺直脊背,最后看了父亲一眼,眼神里带着初生牛犊般的锐气和决心。
他转身,迈开步子,汇入了清晨匆匆上班的人流之中,那身崭新的藏青色背影很快便消失在街角。
吴波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清晨的阳光渐渐有了温度,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眉宇间凝聚的那一丝沉郁。
那句“老百姓就是衣食父母”在他心头反复回荡。
他知道,儿子此刻或许只是懵懂地接受了一个父亲的告诫,并未真正掂量出其中蕴含的千钧重量和父亲昨夜窥见的惊心动魄的真相。
那条路才刚刚铺开,前方是坦途还是荆棘,是荣耀还是重负,都需要儿子用双脚去丈量,用肩膀去承担。
他能做的,只有目送,和心中那无声却沉重如山的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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