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城中,郡府。
李善道览罢高延霸、高曦克复尉氏、兵临颍川的捷报,抚掌大笑,连日来的凝重一扫而空。
他环视堂下济济一堂的文武重臣,目光灼灼。
李靖趋前一步,手指悬挂的巨幅地图,姿态恭谨,声音清晰而沉稳,道:“大王,西则河阳、南则偃师、东则颍川,李密已陷包围,其必将撤!”
李善道霍然起身,决断之气,充盈堂宇,慨然道:“药师所言,正合吾意!决战的时机到了!”他目光如电,扫过众将,下达一连串的军令,“传令:凡驻白马、封丘等地之屈突公、薛公、药师、焦彦郎诸卫军,及薛万彻、苏定方、董法律、刘豹头、石钟葵、郑智果等营,即刻起秣马厉兵,检修器械,务须做到令下即发,兵锋所指,雷霆万钧!
“檄令已自从魏郡进至河内郡的赵君德部,加快行军,限三日内渡河,并罗龙驹部与黄君汉、王君廓、罗艺、高开道会师偃师;令黄君汉、王君廓部,偃师若有机可乘,则克之,若城坚难下,不必强攻,可分兵向洛口仓城、虎牢关方向运动,寻找战机,切断李密西逃要道!
“令李育德、季伯常,稳固河阳防务,筹备舟船,确保赵君德部顺利渡河,并负责供应黄、王等部军需粮秣,不得有误!
“令陈敬儿、刘兰成,留杨善会镇守雍丘,安抚百姓,两部合兵北上,进逼开封,威胁管城东南!令高延霸、高曦,分兵驻守尉氏,安抚颍川,接令当日,主力西进,转向襄城郡,各县若易克则克之,若不易克,便绕城而过,向阳城挺进!”——阳城属河南郡,东与荥阳郡接壤,南与襄城郡接壤,由此县向西北,过嵩山、百花谷等地,便是洛口仓城。
一道道军令,如织就一张罗地网,充满了决战前的紧张,又有条不紊。
白马的驻军当日便动员起来,而发往四方前线的命令,则由快马八百里加急送出。
……
就在一道道催征的汉王令箭飞驰各方之际。
管城城外,尘土飞扬。
初春的阳光洒在土路上,却驱不散空气中的颓丧。
王伯当、孟让、裴仁基、程咬金、罗士信等将,率领着从各处战线撤退下来、会合以后的军队抵达。队伍绵延数里,众虽合计犹有三四万数,但士兵们大多甲胄不整,有的扛着断枪,有的扶着伤员,垂头丧气,旗帜歪斜,伤兵的呻吟声夹杂在沉闷的脚步声中,显得格外凄凉。
李密率徐世绩、祖君彦、郑颋等文武出城相迎。
望着眼前这支残破的军队和诸将脸上难以掩饰的败绩,李密心中五味杂陈,如波涛翻涌。
他强压下翻腾的情绪,脸上挤出宽和之色,迎上前去,一把扶住正要行礼的裴仁基、孟让,又叫王伯当也免礼,拍着裴仁基、孟让的手臂,只字不提裴、孟两败,也不提王伯当久攻雍丘不下,只是慰劳辛苦,道:“公等辛苦了,一路劳顿。”
与裴仁基道,“公子虽暂失消息,尚无死讯,还不曾闻高曦向李善道报其杀害,或许尚在人间,公切勿过於悲伤。我已多遣斥候,打探公子下落。”顿了顿,语气更为恳切,又道,“并且,我前日已上书洛阳朝廷,具言公父子忠勇为国之事迹,特为公幼子请封,以彰功臣!”
却是裴仁基年纪虽然不了,老当益壮,就在去年时,又得了个儿子,现下尚未起大名,然即原本时空中,被后来的唐高宗赞誉为“文武兼资”的裴行俭,却也无需多。
裴仁基闻言,眼眶泛红,挣脱李密的手,不关上尘土,屈膝便拜,道:“犬子生死,怎敢劳明公挂怀!臣父子深受明公厚恩,纵肝脑涂地,难报万一。即便犬子果真殉国,亦是分所应当!只恨臣等无能,累及大军,致有汝水之败,奉明公钧令,撤还管城时,王要汉将军又断后身死,时德睿叛降献城。此皆臣等之罪,万死难赎。恳请明公重罚!”
孟让也跟着跪下,头抵着地面,道:“臣亦有罪。”
李密急忙将他二人扶起,道:“二公何出此言?胜败乃兵家常事,何须如此自责?”
宽慰罢了裴仁基、孟让,他目光转向王伯当,神色转为沉痛,语带哽咽,道,“伯当,令兄不幸罹难,为高丑奴所害。闻讯之日,我心如刀绞,痛失股肱。此仇,早晚我为令兄报之!”
王要汉跟着王伯当,是最早追随李密的人之一。李密对他确实是有感情的。
王伯当强忍悲痛,叉手行礼,道:“家兄能为明公而死,死得其所!伯当唯恨不能随兄同杀贼而亡!明公不以败军之将为不肖,反加慰勉,此恩绰,粉身难报。今虽兵锋受挫,士卒犹在,人心可用,只待明公谋划既定,臣等必效死力,克复前失,誓歼李善道,以报明公!”
孟让就着王伯当的话头,便问道:“明公今召臣等尽还管城,却不知下一步方略如何?”
李密仰头望。
时值下午,初春的空湛蓝如洗,澄澈得没有一丝云彩,几缕微风拂过,带来些许暖意,吹动着城头的旌旗。他凝望着那片空旷的际,仿佛要从中窥探命阅玄机。
良久,他才缓缓收回目光,发出一声意味复杂的长叹:“春气初动,万象待新,大好光也!”顾视诸将,语气恢复了平静,道,“且先入城,至郡府再议军机。”
孟让、裴仁基、王伯当、程咬金、罗士信等人互相看了眼。
其实在接到李密召他们还管城的军令时,尽管李密在军令中没有细下一步的打算,但他们心中已有预感,此番召他们还管城,接下来李密必然是要打算撤兵退守洛口了。
诸将就吩咐下去,令本部将士入营休整,自从李密进城。
到了郡府,进堂坐定,李密果就坦言道:“连战不利,士气疲敝,黄君汉、王君廓进逼偃师,王世充狼顾在后,若再久峙於此,恐非良策。故我今欲还据洛口,休养生息,待机再动。”
他环顾诸将,略微提高声音,抚摸着胡须,却尽量露出自信之态,使语气平稳沉着,接着又道,“此番退却,非为怯战,实乃蓄势。洛口仓粟充盈,足可固守。况下大势,瞬息万变,今日之退,正是为了他日之进。公等勿以暂挫为忧。
“待休养已足,我有洛口之粟,再举大兵,伺隙而发,何愁李善道不能灭也?”
堂内诸将沉寂无声。
祖君彦适时接口,声音洪亮,意在鼓舞士气,道:“明公所言极是!昔日汉高与项王争下,屡战屡败,然垓下一战而定乾坤。今观我方,兵马之精,胜於昔年汉高;粮秣之足,更是远胜;明公之声望、谋略,亦不遑多让!彼李善道虽猖獗,无非一时之雄,终难逆意也。
“上心同欲者胜。只要明公持义而行,将士上下一心,今虽暂退,正如潜龙入渊,终将卷土重来。况乎洛口据河洛要冲,控引东南,进可攻,退可守,形胜之地也。我军闭关秣马,砥砺器械,不出三月,士卒必复精锐。待山东诸路响应,中原人心思变,便是我军再起之时。
“明公但令旗一指,谁敢不从?彼李善道纵据城池,终如朽木难支大厦。诚如明公所言,今日之退,实为明日之举也。明公名应谶纬,来日扫清寰宇,重定九州者,非明公而谁?”
不愧是大才子,一通话得颇是振奋人心。
两人一唱一和,诸将闻之,无论是真心与否,至少表面上神色渐振,俱皆起身,应和称是。
李密见军心稍定,乃即下达具体指令:“裴、孟诸部,休整三日,便做撤退之备。五日后,全军依次开拔,撤回洛口。各军依次撤退,不得自相惊扰。伯当,你率部据守管城断后;士信,率你部为我撤退先锋;裴公、懋功、孟公,公等诸部从我中军。”
布置完毕,为进一步安稳撤湍军心,他又与诸将道,“我已传令房长史,命其分兵增援单雄信,务必坚守偃师,保我洛口侧后;并遣军北上,接应我军主力撤退。”
诸将各自领命。
便从当日,开始做撤退准备,同时严密侦查白马的汉军主力动静。
……
偃师城西,汉军连营数里,旌旗蔽日,“黄”、“王”、“罗”、“高”等将旗在风中舒展。
此正黄君汉、王君廓、罗艺、高开道等部兵马。
这时有数百汉骑,在城外打着尖利的唿哨,来回驰骋,正在耀武扬威,马蹄卷起冲尘土,不时向城头射去挑衅的箭矢。此数百汉骑,乃是罗艺部精锐。
城头上,单雄信部的守卒面带忧惧,士气低落。
接连的败绩和眼下的围困,像沉重的乌云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却正是时,数骑快马自城西的主营驰出,到了罗艺的将旗之下,见到罗艺,传达黄君汉军令,召他速返中军大帐议事。罗艺不敢怠慢,吩咐副将继续率骑骚扰呈上,自引亲兵拨马回营。
到了中军帐中,黄君汉、王君廓、高开道、张夜义、王君愕等将均已在等候。
张夜义箭伤未愈,用布带吊着胳膊。
见罗艺进帐,不等他向黄君汉和自己见礼,王君廓便抢在黄君汉之前开口,蒲扇般的大手拍在案上,面带喜色:“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罗艺行过礼,得了黄君汉示意坐下,问道:“敢问将军,是何好消息?莫不是开封已被我军攻克?”却是二高进占尉氏的捷报,黄君汉、王君廓等已然得悉。
王君廓笑道:“与开封无干。刚得斥候急报,房彦藻这贼厮,胆大包,不知死活,居然遣了数千兵马,沿洛水北岸而进,来援偃师,已过巩县,据此不过数十里了。”
罗艺初听一怔,不明这算何等“好消息”,但他已经较为熟悉王君廓性情,略一思忖,就明白过来,道:“将军之意,是要半道截击,吃掉这股援军?”
王君廓抚须而笑,道:“正是!贼自投罗网,岂能放过?你到前,俺正与黄公商议,正是打算将其一网打尽,定要叫比有来无回!”
罗艺看向黄君汉。
黄君汉点零头,证实了王君廓的话,道:“正是如此。单雄信虽为我军大败,偃师颇为城坚,攻拔不易。今房彦藻遣兵来援,正可先将其援兵歼灭。”
罗艺忖思了下,问道:“敢问大将军、将军,援兵具体几何?”
王君廓道:“探报称有步骑四五千数,将为王当仁。”
罗艺皱眉道:“王当仁固不足惧,然其兵四五千众,兵力不少,而且已过巩县,距偃师已近;又洛水沿线,地势开阔,无甚设伏之地。我军若正面截击,恐难速歼,万一战事胶着,城内单雄信出兵呼应,内外夹击,……大将军、将军,末将忧之,怕会反致我军腹背受担”
王君廓脸上露出轻蔑之色,道:“单雄信为我军大败,早已丧胆,焉敢出城?他若出城,倒是正好,便将他亦一道……”到这里,他赶紧止声,起身来,恭敬地朝白马方向,行着礼,请罪道,“臣口误,敢请大王恕罪。”却是“道”字,犯了李善道的名讳,他出於对再立新功的渴求和对单雄信的不屑,不心失言。坐下后,他换了个法:“便将彼一并击破!”
罗艺见他这般作态,不禁暗中,亦是感叹李善道的得人之能。王君廓这等的桀黠之辈,亦被其恩威所慑,忠心耿耿,委实不易。他迟疑了下,提醒黄君汉,道:“单雄信虽败,然其退守偃师之后,收拢余部,犹有三二千数,此辈皆其心腹精锐,加上偃师本有驻兵,计其现有兵马,当在五千上下。其人悍勇,兵力方下亦不为少,大将军,末将以为,不可觑。”
在罗艺到前,黄君汉已经被王君廓服,接受了他转而先歼灭王当仁部援兵的作战方略,乃在听了罗艺的担忧后,略一沉吟,便道:“虽有风险,然战机难得。王当仁部虽四五千众,却多系杂兵,非李密嫡系。我以大胜之师,纵然正面迎击,胜算亦高。将军此虑,不必多忧。”
罗艺见主将决心已定,便不再反对,转而问道:“可是若王当仁警觉,迟疑不进,又当如何?”
陪坐在侧的王君愕笑道:“将军忘了?日前黄公已遣细作散播流言,称偃师危殆,单雄信暗通款曲,意欲归降。当此情境,王当仁救偃师心切,岂会迟疑?必是兼程疾进!”
罗艺至此再无异议。
黄君汉往高开道这厢看来。
高开道起身应道:“大将军、将军计议得当,谋划甚是,末将请为先锋!”
王君廓拊掌大笑,道:“高将军若为先锋,破敌必矣!”
尽管官职相当,做为黄君汉的副将,对待罗艺、高开道,王君廓却俨以上官居之。
遂黄君汉便与诸将详细商议进兵路线、阻击地点、攻击次序等细节。
多时,议定,今夜三更造饭,四更出发,以高开道部为先锋,王君廓率本部居后为此战主力,罗艺部侧翼策应,至偃师以东二十里处,截击王当仁部。
黄君汉则率本部兵马,看住偃师,单雄信不出,则就罢了,若出,就迎击之。
诸将领命,甲叶铿锵,便俱出帐,调遣兵马。
时已近暮,夕阳如血,映照中军大旗猎猎飘展,战马低嘶,刀矛出鞘,肃杀之气弥漫大营。
却入夜之后,就在将近三更,黄君汉、王君廓等巡营,检查诸部战前准备时,数十骑到了营外,出示令牌,入进营中,呈上了李善道的军令,——正是李善道日前在白马下达给各地诸将中,给黄君汉、王君廓的军令,并带了一人,送给了黄君汉、王君廓。
看完李善道的军令,王君廓顿时因为截击此谋,与李善道此令有暗合之处而沾沾自喜,大言笑与黄君汉等道:“我等截歼王当仁部此谋,正合大王此谕之令!”
……
偃师城头,守城的军吏望见西边汉军营中动静,心知有异,急忙报禀单雄信。
单雄信慌忙登上西城楼,凭栏远眺。
只见暮色下,汉军营中炊烟袅袅,兵影往来不绝,似有出击之态。他心中一惊,立即下令:“各城墙段守卒加强戒备!”但下达命令后,却又自作狐疑。
黄君汉、王君廓兵到偃师后,这几都没攻城。怎么突然调动兵马?若是为了攻城,此际已将入夜,却也不是攻城的时候。则汉军此举,必有他图,意欲何为?
蓦地,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昨日刚接到房彦藻从洛口发来的文书,言已遣王当仁率兵来援。
或是汉军得到了风声,意图半途截击?
考虑再三,只能是这个可能。
洪大师、魏夜叉从在他的身边,也想到了淬。魏夜叉年轻剽悍,河阳一败,使他又痛又恨,久思复仇,眼中闪过狠厉,即进言道:“郎君,汉军有可能是要出营截击王当仁部,若是如此,我军可趁机出城接应,内外夹击,反夺战机,一雪河阳之耻!”
洪大师不等他语音落地,已是反对出声,道:“不可!郎君,汉军既谋截击,必有周密布置,我若轻出,恐中其算。河阳一败,我军精锐折损大半,如今城内可战之兵,满打满算不过五千余人。若再为汉军败之,将尽墨矣!末将愚意,断然不可轻动。”
单雄信凝视暮色中的汉营,指尖扣着城垛,心中权衡利弊,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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