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过后,军营里的气氛才逐渐从清晨的紧绷中松弛下来。
阿绾坐在尚发司门槛边的凳上,一边心不在焉地又整理着梳篦,一边竖起耳朵,从那些轮换回来、满脸疲惫却又带着几分八卦兴奋的甲士们零碎的交谈中,拼凑出了城西那场风波的完整轮廓。
一切如她所料,却又远超想象。
魏家为魏华出殡,本是极尽哀荣之事,队伍浩浩荡荡,白幡招展,哭声震。
然而,当公子胡亥奉旨前来代表皇室致哀时,意外发生了。
一阵秋风毫无预兆地卷过,吹起了胡亥身上那件玄色外袍的衣角,赫然露出了里面穿着的一条暗红色裤子!
这在崇尚黑色、礼法森严的秦朝,尤其是在庄严肃穆的葬礼上,简直是不可饶恕的亵渎。
依照大秦律令《葬律》,“丧葬之时,服色皆宜素缟玄黑,禁绝朱紫艳色,违者罚徭役,主事者贬斥。”
红色,乃是喜庆之色,出现在葬礼上,不仅是对逝者的大不敬,更是对礼法的公然挑衅。
魏家送葬的人群瞬间哗然!
尤其是本就因妹妹惨死而悲愤交加的魏冉,看到胡亥如此轻慢无礼,积压的怒火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
他赤红着双眼,指着胡亥厉声呵斥:“公子这是何意!我妹妹尸骨未寒,你竟敢身着艳服来辱她亡灵?!”
胡亥大约也没料到会有此变故,一时愣住,他身旁的护卫见状立刻上前阻拦呵斥魏冉。
双方言语冲突迅速升级为肢体推搡,魏冉武人出身,盛怒之下出手狠辣,当场与胡亥的护卫扭打在一起,送葬的队伍顿时大乱,哭喊声、呵骂声、拳脚相交声响成一片。
更糟糕的还在后面。
魏家的女眷们本就对魏华的死因存疑,此刻见胡亥如此行径,更是认定了皇室轻贱魏华,悲愤之下,不知是谁先喊了出来:“华儿死得冤枉!那日若非赵姬邀她去钟楼,又赏她那般锋利的金簪,怎会遭此横祸!让赵姬出来!给我们魏家一个法!”
这一声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所有魏家女眷的怨气。
她们不再前往墓地,反而调转方向,簇拥着棺椁,一路哭喊着向皇宫涌去,要求见赵姬对质。
送葬转眼变成了闯宫鸣冤!
彼时,皇宫守卫由严闾负责,城外禁军支援则由蒙挚调度。
眼见事态即将失控,两人不得不调集所有可用人手,在宫门前组成人墙,严防死守,既要阻止魏家人冲击宫门,又要避免冲突进一步激化造成流血事件,场面一度剑拔弩张,空气紧张得如同凝固了一般。
这场闹剧最终惊动了深居宫中的始皇嬴政。
当皇帝的仪仗出现在宫门口时,喧嚣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始皇并未乘坐銮驾,只是身着常服,在一众内侍护卫的簇拥下缓步而出。
他面容冷峻,目光如炬,扫过混乱的人群和那具刺目的棺椁,不怒自威的气势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肃静!”一名内侍尖声高喝。
始皇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魏华之事,朕已详查,确系意外。然,魏女贤淑,不幸早夭,朕心亦恻。即日起,追封魏华为公子胡亥夫人,名载金册,享宗庙祭祀。所有原定聘礼,加倍赐予魏家,以慰其心。”
他略微停顿,目光转向脸色铁青的魏缭和一脸不忿的魏冉,继续道:“魏家忠勤,朕素知之。魏缭教孙有方,魏冉年少有为,朕不会薄待。除魏冉擢升卫将军外,魏家适龄子侄,有才具者,皆可入禁军或各府衙历练,朕当择优录用。”
这一连串的恩赏与承诺,的确也是最高荣赏。
魏家人脸上的悲愤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悲伤,有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算计达成后的松弛。
始皇的旨意,不仅保全了魏华的身后名,更给了魏家实实在在的政治利益。
当然,惩罚也不会缺席。
始皇的目光最后冷冷地扫过宫门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姬妾赵氏,约束不力,举止失当,即日起削去姬位,禁足一年,贬为普通宫娥,非诏不得出!”
原本因儿子胡亥到来而稍感安心的赵姬,在宫中听到这个消息后,想到自己从卑微宫娥好不容易爬上姬位,如今顷刻间被打回原形,未来黯淡无光,急火攻心之下,竟一口鲜血喷出,当场昏厥过去。
胡亥见状,哪里还姑上什么葬礼礼仪,惊呼着“母亲!”转身便疯狂地冲回宫内,这场皇家参与的葬礼,最终以一场闹剧收场。
而对于魏家来,目的已然达到。
棺椁终于得以顺利下葬。
甚至有一些魏家族人,在回程的马车上,已开始低声议论:“哼,胡亥儿,如此不堪大用,喜怒形于色,毫无人主之相。华儿若真嫁了他,才是明珠暗投。如今换得家族进阶,倒也不算太亏。”
一场席卷咸阳城的风波,来得快,去得也快。
蒙挚集结的大军未曾动用一兵一卒,便已解散。
当夜幕降临,咸阳城早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酒肆茶楼的灯火次第亮起,楚馆章台的红灯笼再次摇曳出暧昧的光晕,笙歌隐隐,掩盖了白日的喧嚣与悲怆。
对于横扫六合、见惯了大风大滥始皇嬴政而言,这或许只是帝途中的一朵浪花,不足以影响他稳固的统治根基。
然而,这一切听在阿绾耳中,却在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见识过皇宫的巍峨与森严,感受过始皇那洞察一洽令人窒息的威严,更亲身经历过钟楼黑屋里那刻骨的恐惧。原本心中那点凭借一己之力为义父复仇的微弱火苗,此刻被巨大的现实压力彻底浇灭。
皇宫、权贵、律法、阴谋……这一切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渺与无力。
那个黑屋的冰冷、黑暗和绝望,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让她不寒而栗。
逃离的念头,如同野草般疯狂滋生。
既然三年前她能鼓起勇气从明樾台那个牢笼逃脱,那么现在,为什么不能再次逃离这个看似安全、实则危机四伏的军营,远离这座吞噬生命的咸阳城呢?
更何况,这里已经没有了那个爱喝酒,瞎袄却真心实意待她好的义父荆元岑。
可是,去哪里?
之前逃离明樾台的时候,就是要去南方的。因为寻欢作乐、走南闯北的商贾恩客们,总爱带着醉意描绘一个遥远的南方:那里四季温暖如春,没有凛冽的寒风,到处都是甘甜多汁的瓜果,人们甚至不需要穿着厚重的棉袄……
对,还是去南方!
去一个没有人认识她,没有皇宫,没有权谋,只有阳光和温暖的地方!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再也无法遏制。
阿绾下意识地摸了摸膝盖上伤口,又瞥了一眼墙角那个沉默的工具箱。
那里面的秘密,或许将永远尘封,或许会成为她未来路上的护身符,但无论如何,她必须先离开这里。
夜色渐深,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心中悄然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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