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十月中旬的风,已经带了霜气。林阳站在“老味道”饭店的台阶上,看着街对面卖糖炒栗子的摊冒白气,手插在裤兜里攥着烟,没点——他爸今儿是订婚宴,得“体面”,不让抽烟,怕呛着薇爸妈。
身后传来二姐的声音:“阳,发啥愣?薇爸妈该到了,你去区门口迎迎呗,几步路的事。”
林阳回头,二姐正帮着大姑理围巾,大姑穿了件新做的藏青棉袄,领口别着朵绒布红花,是老姑前儿连夜缝的。“知道了二姐。”他应声往区走,脚步沉得像灌了铅。
薇爸妈住他们区三号楼,跟林家就隔两排楼。三年前从沧州来大港,租了个一楼的单间,薇爸买了辆二手夏利,平时在区门口趴活跑出租,薇妈在附近超市当保洁,跟林阳妈打过不少照面——有时林阳妈买菜回来,碰见薇妈倒垃圾,还会站着聊两句“菜价贵了”“孩子忙不忙”,熟络得很。
这订婚宴,林家准备了快一周。林阳爸提前三就去订饭店,挑了大港老街口最体面的“老味道”,订了最大的包间“福满堂”,“虽在一个区住着,该有的礼数不能少”;他妈拉着两个姐姐去商场,给薇爸妈各买了件羊毛衫,给薇挑了条银项链,“街坊邻居看着呢,得让亲家觉得咱重视”;大姑老姑从津南再来时,拎了两箱老家的香油、一筐土鸡蛋,老姑还偷偷塞给林阳妈一个布包,打开是五千块钱:“大弟媳,我知道你们紧,这钱你拿着,添点东西——都是一个区的,别让人笑话。”
林阳自己也忙——前儿请了半假,去仓库预支了这个月的工资,凑了两千块,打算今儿给薇爸妈包个见面红包;昨晚蹲在阳台算账,装修欠的尾款还没结,房贷刚扣了三千,手里剩下的钱连给红包都紧巴巴,可他没敢,怕爸妈愁。
区门口,薇爸正把夏利停进车位——车身上还喷着“大港出租”的字样,后窗贴着“起步五块”的纸牌,是他跑活的老伙计。见林阳过来,他解下安全带推开车门,穿件深灰夹克,头发梳得溜光,手里拎着个黑皮包;薇妈跟在后面,穿件枣红外套,手里攥着个布袋子,是刚从超市买的苹果,见了林阳,扯了扯嘴角算笑:“阳来啦。”
“叔,婶,咱走吧,我爸妈都在饭店等着呢。”林阳想接过薇爸手里的包,薇爸往后躲了躲:“不沉,装的薇的围巾,怕她冷。”
往饭店走的路上,要经过区的健身区。几个大妈正坐在石凳上织毛衣,看见他们,笑着喊:“老陈,这是去喝喜酒啊?”薇爸点头笑:“是啊,孩子们的事,吃顿饭。”林阳妈跟这几个大妈熟,前儿还跟她们“今儿订亲,让老陈两口子尝尝‘老味道’的肘子”,这会儿林阳听见大妈们嘀咕“林家这孩子实诚,老陈家可算熬出头了”,心里更沉了——他怕待会儿饭桌上,这些“体面”都成了笑话。
进了饭店包间,屋里早坐满了人。林阳爸正跟大伯话,见他们进来赶紧站起来,脸上堆着笑:“老陈,嫂子,可算来了!快坐快坐!”林阳妈和大姑老姑也围过来,拉着薇妈的手嘘寒问暖,“刚下班就过来了?累不累?”“超市那活儿别干太拼,注意身子”,两个姐姐——大姑家的大姐、老姑家的二姐,忙着倒茶递水果,屋里瞬间热闹起来。
薇穿了件米白风衣,站在她妈身后,看见林阳,眼神闪了闪,没话。林阳心里松了松——前儿他跟薇在区花园散步,试探着问“你爸妈大概要多少彩礼”,薇当时别过头:“我不知道,我爸妈没。但你也别太抠,都是一个区的,让人听见笑话。”他想“我哪有抠”,话到嘴边又咽了——他知道自己没底气,上个月给薇买完包和鞋,手里确实空了。
菜很快上齐了,冷盘热炒摆了一桌子,林阳爸特意让老板加晾“红烧肘子”,“老陈爱吃这口,上次在区门口聊,他还‘咱沧州人就好这口肉’”。林阳爸端起酒杯,站起来笑:“老陈,嫂子,今儿叫你们来,咱不虚的——阳和薇处了快一年,孩子们好,咱又是一个区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盼着他们早点定下来。这杯酒,我先干了,算咱两家正式认亲!”
薇爸没立刻端杯,拿起筷子夹了块酱牛肉,慢慢嚼着,等林阳爸喝完了,才慢悠悠端起酒杯:“老林,喝酒不急。我先我的意思——孩子们的事,我和她妈没意见,薇愿意,我们就支持。但丑话在前头,我虽是沧州来的,在大港租房子住,可也不是卖闺女。”
林阳心里“咯噔”一下,捏着酒杯的手紧了紧。他妈赶紧接话:“老陈的是,咱哪能那么想?彩礼该有的都有,你放心——都是街坊,还能亏了孩子?”
“有就好。”薇爸放下酒杯,从黑皮包里掏出张纸,往桌上一放——林阳眼尖,看见纸上写着几行字,像是早准备好的。“我就直了,彩礼二十万。”
“哐当”一声,林阳妈手里的茶壶没拿稳,磕在桌沿上,茶水洒了半桌。大姑赶紧递过抹布,笑着打圆场:“老陈,你啥?二十万?是不是口误了?咱大港哪有这数?你看咱区老王他家娶媳妇,彩礼才六万。”
薇爸没笑,板着脸:“没口误,就是二十万。另外,还得配个车——不用太好,十万以内的就行,给薇开,以后她跟阳回沧州看亲戚也方便。”他指了指窗外,“我那夏利是跑出租的,拉活还行,接人丢人,薇嫁过去,总不能还坐我的破车。”
满屋子的人都愣了。大伯刚夹起的虾掉在盘子里,老姑张着嘴没合上,两个姐姐互相看了眼,都没敢话。林阳爸脸上的笑僵着,嘴唇动了动:“老陈,这……这太多了。我们家就阳一个儿子,刚装了新房,手头实在紧——你看咱住一个区,我啥情况你还不知道?仓库上班,一个月就那点钱……”
“紧?谁不紧?”薇爸打断他,“我跑出租一才挣几十块,薇妈在超市一个月一千八,养薇二十多年,供她读书,现在她要嫁人了,我要二十万多吗?我还有两个儿子在沧州老家,以后娶媳妇也得花钱,我和她妈留着这钱,也是养老钱——总不能老了还靠跑出租吧?”他敲了敲桌上的纸,“要是车一时半会儿买不起,就从这二十万里出,剩下的钱,我和她妈拿着,别的不图。”
林阳只觉得耳朵嗡嗡响。二十万,再加车,就算从彩礼里扣车钱,也得拿出三十万——他在仓库干十年都攒不下这么多。他看向薇,想让她劝劝,可薇低着头,手指绞着风衣扣子,像没听见。他想起上个月在区碰见薇爸,还笑着递给他根烟,“阳,以后就是一家人,有啥活儿喊我”,怎么才过了一个月,就成了“二十万彩礼”?
“老陈,话不能这么。”大伯沉下脸,他是林家长辈,平时不爱话,这会儿忍不住了,“都是一个区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彩礼得按规矩来。大港普遍就三五万,最多十万,你这二十万,是为难孩子呢。”
“为难?我为难他们,谁为难我?”薇爸脖子一梗,“我两个儿子还等着娶媳妇呢!薇是老大,她这头定下了,下面两个弟弟才有样学样!再了,我在大港住三年,啥人家没见过?隔壁楼李娶媳妇,彩礼十二万,还陪了辆车——薇不比他家闺女差,咋就不能要二十万?”
薇妈在旁边搭话,声音不大却扎耳朵:“就是,我们也不是不讲理。阳要是真疼薇,就该想想办法。不然,这婚不定也罢——反正住一个区,谁也不耽误谁。”
“你这话就重了!”大姑急了,拍着桌子站起来,“孩子们好好的,咋就不定了?彩礼可以商量,哪能一上来就这话!都是亲戚,以后还得处呢!”
眼看要吵起来,大姐赶紧拉了拉大姑,笑着对薇爸:“叔,您消消气。我是阳大姑家的姐,您听我——阳这孩子实诚,对薇好,您在区住着,肯定也见过他接薇下班。二十万确实太多了,他刚上班没几年,我弟我弟妹都是普通工人,真拿不出。您看能不能少点?我们凑凑,尽量让您满意。”
二姐也跟着劝:“是啊叔,薇嫁过来是过日子的,不是卖钱的。您要是真要这么多,他们俩以后还得还账,日子咋过?您当老的,不也盼着孩子好吗?”
两个姐姐你一言我一语,语气软和又在理。薇爸脸色稍缓,却没松口:“少?最多让一万。车必须有,不然就从彩礼里扣。”
林阳攥着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一万?跟没让一样。他看着薇,她终于抬起头,却避开他的眼神,低声对她妈:“妈,菜快凉了,先吃菜吧。”
那顿饭,后来吃得像嚼蜡。林阳爸强笑着敬了几杯酒,林阳妈没再动筷子,眼睛红红的。大姑老姑和两个姐姐轮流劝薇爸妈,来去,薇爸就咬死“十九万,必须有车”。薇全程没怎么话,偶尔给她爸妈夹菜,像个局外人——林阳想起上周她还跟他“我爸妈挺好话的,你别担心”,现在才知道,她早知道了。
散席时,已经黑了。林阳爸拉着薇爸在饭店门口话,声音压得低,林阳听见他爸“老陈,再宽限几,我去借借”,薇爸哼了声:“最多三,借不到,这事儿就别谈了——反正住一个区,明儿我还得跑活,没空耽误。”
薇妈拉着薇往区走,林阳赶紧跟上去,拉住薇的胳膊:“薇,你跟我来一下。”
薇挣了挣,没挣开,回头看了眼她爸妈,跟着林阳走到路边的路灯下。昏黄的光落在她脸上,看不清表情。区里的桂花开了,飘来甜丝丝的香,可林阳只觉得呛。
“薇,你爸妈这是啥意思?”林阳的声音抖得厉害,“二十万!还得有车!你知道我家啥情况,哪拿得出这么多?这可不是我之前认识的你们一家啊——上次在区超市碰见你妈,她还‘彩礼就是走个过场,孩子们好就携,咋现在变了?”
上次薇妈在超市理货,林阳妈去买盐,两人站着聊了会儿,薇妈确实过“老林你放心,咱不图钱,就图阳对薇好”。这才过了不到俩月,咋就成了“十九万必须有车”?
薇低下头,踢着脚下的石子:“我爸妈也是为了我好。他们,彩礼多,以后我在婆家腰杆硬——你看区里那些闲话,咱沧州来的穷,彩礼少了,她们更得背后。”
“腰杆硬得靠钱?”林阳急了,“我们俩过日子,靠的是心齐,不是彩礼!你弟弟娶媳妇是你的事吗?凭啥要我们拿二十万给他们攒钱?”
“那是我弟!”薇猛地抬头,眼里有了泪,“我爸妈在大港跑出租、当保洁,供他们读书多不容易?他们留养老钱,也没错啊,他们老了,总不能还靠跑出租吧?”
“养老钱我能给!但不是这么个给法!”林阳指着区的方向,“你爸‘车不能用他的破夏利’,那车是给你开的,还是给你弟开的?薇,你摸着良心,这钱合理吗?咱住一个区,我家啥条件你不清楚?我爸妈六楼爬着费劲,就盼着装完新房搬过去,你让我卖了房凑彩礼?”
薇别过头,抹了把眼泪:“那是俺爹俺妈,他们的话,我不能不听。婚姻大事,本来就该听父母的。”
“听父母的?那我呢?我们这半年算啥?”林阳的心像被冰锥扎着,“我为你买手机,为你装修新房,手上磨出泡,被周明宇刁难也忍着,就为了攒钱娶你。你倒好,你爸妈提这么苛刻的条件,你一句‘听父母的’就完了?你就没为我想想?”
“我咋没为你想?”薇提高了声音,“我跟我爸妈吵了好几!他们‘不给这么多,就不让我嫁’,我有啥办法?林阳,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吗?去借借,或者跟你老板涨工资,实在不协…先跟亲戚借点,以后咱慢慢还?”
“借?跟谁借?”林阳笑了,笑得喉咙发疼,“大姑老姑刚给了五千,我伯伯们家,哥哥姐姐们结婚也没多久,有的也刚生娃,也紧——薇,你变了。以前你在肯德基,‘吃饱穿暖就携,现在你跟着你爸妈要二十万彩礼,你忘了我为你做的这些了吗?忘了你‘以后咱好好过日子’?”
“我没忘!”薇哭了,“可我不能不孝啊!我爸妈养我这么大,我总不能为了你,跟他们翻脸吧?林阳,你再想想办法,就当为了我,行不行?”
林阳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忽然觉得陌生。这还是那个在肯德基下班,累得蹲在路边,却笑着“林阳你别太累”的薇吗?还是那个穿绿色JK套裙,在他家六楼屋里,被大姑夸“像公主”的薇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她的眼泪里,有委屈,有无奈,却没有一句“我跟爸妈再商量商量”,没有一句“我们一起扛”。
区里传来薇爸的喊声:“薇!回家了!”
薇抹了把脸,对林阳:“我先走了。林阳,三,你想想办法。”完就往三号楼那边跑,没回头。
林阳还站在路灯下,风刮过来,带着桂花的香,却暖不了他的心。他想起薇爸那辆喷着“大港出租”的夏利,想起薇妈在超市理货时弯着的腰,想起他们一家在区里省吃俭用的样子——他以前总觉得他们不容易,处处体谅,现在才知道,他们的“不容易”,最后竟要他来买单。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二姐。她递过来一瓶水:“喝点水。”
林阳接过来,没喝,攥在手里。“二姐,我咋办?”他声音哑得像破锣。
二姐叹了口气,拍着他的背:“别慌。你爸妈去大伯家了,估计是想找亲戚借钱。但老陈这数,太离谱了,就算借,也借不够——咱区谁不知道咱家情况?”她顿了顿,“薇刚才跟你啥了?”
林阳把薇的话重复了一遍,二姐皱起眉:“这孩子,咋这么拧?她就没替你想想?都是一个区住着,以后日子咋过?真借了钱,还不是你们俩还?”
林阳没话,想起薇“婚姻大事,俺就得听他们的”,心里像堵了块冰。他掏出手机,翻出和薇的聊记录,最早的那条是去年夏,她发的语音:“林阳,下班等我,我请你吃冰棍,就在区门口的摊。”声音甜得像蜜。才一年多,怎么就成这样了?
“阳,”二姐忽然,“你也别太怪薇。或许她也是被她爸妈逼的。但这彩礼的事,不能让步——不是钱的事,是理的事。他们要是真为薇好,就不会这么逼你,毕竟住一个区,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林阳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不知道该怪谁,怪薇爸妈贪心?怪薇没主见?还是怪自己没本事,拿不出二十万?
回到家,六楼的楼道黑着,声控灯坏了,林阳摸黑往上爬,脚下的台阶磕得脚踝疼。推开门,屋里没开灯,他妈坐在沙发上哭,他爸蹲在地上抽烟,烟头扔了一地。
“爸,妈,别这样。”林阳走过去,想开灯。
他爸按住他的手,声音哑得很:“别开。阳,爸没用,给你凑不够这钱。”
“凑不够就不凑了!”林阳猛地坐下,眼眶热了,“这婚,不定了!”
他妈抬起头,泪眼婆娑:“傻孩子,啥胡话?你跟薇……”
“她心里要是有我,就不会让她爸妈提这条件!”林阳打断她,“她刚才跟我,‘那是俺爹俺妈,俺就得听他们的’,她就没想想我!妈,这不是钱的事,是心的事!住一个区,以后咋见面?这样的日子,我过不了!”
他爸狠狠吸了口烟,把烟蒂摁灭:“我知道。明儿我去趟津南,找你大姑老姑再,看看能不能让她们去跟老陈两口子通融通融——都是亲戚,或许能动。实在不协…就算了。”
“算了”两个字,他爸得轻,却像重锤砸在林阳心上。他想起第一次见薇,她在肯德基下班,累得擦汗,却笑着递给他一瓶冰汽水;想起给她买手机,她红着眼圈捶他“你傻不傻”;想起新房铺完地板,他拉着她去看,盼着她夸一句“好看”……那些暖,好像都被这二十万彩礼,冻成了冰。
那晚,林阳没睡。他坐在阳台的马扎上,看着楼下薇爸的夏利停在车位上,车身上“大港出租”的字样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手里攥着那张皱巴巴的装修清单,清单上的字迹被汗水洇得模糊,就像他和薇的未来,明明才刚铺好地板,却好像已经走不下去了。
十月的风从阳台吹进来,带着霜气,刮在脸上生疼。林阳知道,三时间,借不到十九万,也买不了车。他和薇的路,可能真的要停在这个秋了——以后在区碰见,她还是那个穿米白风衣的姑娘,他还是那个仓库上班的子,只是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在区花园里并肩散步,“以后咱的新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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