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热风裹着化工厂特有的、混杂着消毒水与机械油的气味,从宿舍窗缝里钻进来。林阳把刚洗好的工装晾在铁丝上,水珠顺着布料纹路往下滴,在水泥地上洇出一片深色的痕迹。自从认识薇,他就很少回家里住了——中班结束往往过了十点,视频电话一聊就到深夜,害怕打扰爸妈晚上休息,索性在厂子宿舍住下,省得来回奔波。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起来,屏幕亮着,“薇”两个字像枚浸了蜜的果子,让他刚下班的疲惫瞬间散了大半。
“林哥,你下班没呀?”薇的声音从听筒里飘出来,带着超市空调房的凉意,背景里隐约有收银机“嘀嘀”的扫码声,还有同事喊她“薇,这边称重台排队呢”的吆喝。
林阳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玻璃。远处的烟囱正缓缓吐着白烟,在淡蓝色的空里拉出道道浅痕。他看了眼腕表,时针刚过六点:“刚忙完,在晾衣服呢。今食堂做了你爱吃的糖醋里脊,给你留了一份,放保温桶里呢。”
“哇,太好了!”薇的声音亮起来,像被阳光照到的玻璃珠,“我这就快下班了,刚把最后一筐橘子摆好。对了林哥,我跟你个事儿——”
她的声音突然压低,背景里的嘈杂淡了下去,大概是躲进了员工休息室。林阳心里轻轻一动,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窗框上的锈迹。他们认识才二十三,从八月初张大妈在区凉亭里把薇推到他面前算起,满打满算还不到一个月。可这二十三里,隔着五十多公里的距离,他们的话却像是攒了半年。
“你,我听着呢。”林阳靠在窗框上,目光落在楼下那棵老槐树上。上周六薇来的时候,他们就在这棵树下坐着,她仰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林哥你厂里的树真高,比我们区那棵梧桐树高多了”。
“我想回大港找工作。”薇的声音撞进听筒,带着点怯生生的坚定,“我不想在市区待了。”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槐树叶哗哗响。林阳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掌心沁出点汗。其实三前视频时,他就看出点端倪。薇对着屏幕给他看她新换的手机壳,粉粉的,上面印着只兔子,可着着就没了笑意,盯着屏幕里他身后的蓝色窗帘发呆,半晌才“林哥,你宿舍窗帘该洗了”。
“怎么突然想这个?”林阳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顺手扯了片槐树叶,指尖捏着那点薄薄的绿,“是不是超市太累了?”
“不是累的事儿。”薇的声音里带着点委屈,像被雨水打湿的绒毛玩具,“就是……今整理货架的时候,看到有对夫妻买奶粉,男的背着孩子,女的挑奶粉,俩人有有笑的。我看着看着就走神了,想起我爸上周在热电厂检修管道,被铁皮划了手,我妈急得给我打电话时,我正忙着给顾客结账,只能匆匆两句就挂了。”
林阳“嗯”了一声。他知道薇家的情况,张大妈介绍的时候得详细:薇爸妈都在大港,爸爸在热电厂做临时工电工,专管管道维修,活儿不轻还没保障;妈妈就在林阳住的区周边给人做钟点工,谁家需要打扫卫生、接送孩子,她都乐意帮忙,挣点零碎钱;家里还有对双胞胎弟弟,刚上高一,正是调皮捣蛋又费钱的时候。薇在市区超市做组长助理,一个月四千多块,除了自己省吃俭用,每个月还得往家里寄两千,供弟弟们交学费、买辅导资料。
“我爸妈总,让我在市区好好干,年轻人多闯荡。”薇的声音低下去,“可我每下班回宿舍,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就特别想你。昨我妈给我发微信,区里李奶奶家的洗衣机坏了,她帮着抬到维修点,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我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要是我在大港,就能替我妈去抬了,还能跟你话,我心里也能踏实点。”
林阳的喉结动了动。他想起八月初第一次见薇的样子。张大妈拽着他的胳膊往凉亭走,嘴里念叨着“薇这姑娘实诚,手脚勤快,她妈就在咱区干活,我看着长大的”,而她就坐在石凳上,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t恤,牛仔裤膝盖处磨出点毛边,见他过来慌忙站起来,手里还攥着个没织完的毛线团——后来才知道,是给她双胞胎弟弟织的同款围巾,怕俩人争着要。
那他们聊了不到半时,大多时候是张大妈在,薇偶尔插句话,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可临走时,她突然抬头:“林哥,我知道你在化工厂上班,听那边管道多,你检修的时候可得当心点。我爸总,厂里的铁家伙没长眼睛。”就是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林阳心里暖了好一阵。
这二十三里,他们靠着微信和周末短暂的见面,一点点拼凑出彼茨生活。薇会拍超市货架的照片给他看,“今苹果特别新鲜,比上次给你带的甜”;会在夜班结束后发语音,带着浓浓的困意“林哥,我刚看到好大的月亮,你那边能看到不”。林阳也会拍车间的设备给她看,解释哪个是反应釜哪个是冷凝器;会在中班休息时躲进茶水间,听她讲哪个大妈买鸡蛋非要挑带双黄的,哪个孩在零食区哭着要巧克力,“跟我那俩弟弟一个样,犟得很”。
“林哥,我跟我们组长打听了,辞职的话提前一周就校”薇的声音突然又提了些,带着股豁出去的劲儿,“我想这周五就交报告,下周末就能去大港找工作了。你宿舍不是有空床位吗?我先住那儿,等找到工作再慢慢找房子,好不好?”
林阳走到床边坐下,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这张铁架床是他进厂时厂里配的,以前他总嫌硬,宁愿每通勤两时也要回家住。可认识薇后,这宿舍突然有了意义——视频时能让她看清自己身后的窗帘,电话里能让她听见窗外的蝉鸣,仿佛这样就能缩短五十公里的距离。
“你这账算得倒清楚。”林阳想起上周六他们在公园长椅上坐着,薇掰着手指头跟他算:“市区房租每个月八百,去大港住你宿舍能省房租,还能见你,就算工资少点也划算。对了,我妈你宿舍楼道的灯坏了半层,等我去了给换了,我爸那儿有多余的节能灯。”
可算账归算账,找工作哪有那么容易。大港工业园里大多是化工厂、机械厂,要么要经验,要么要倒班,服务行业的岗位屈指可数。林阳去年帮老乡打听工作时跑遍了整个园区,太清楚这里的行情。薇在市区超市做了两年,从理货员做到组长助理,能独当一面,就这么辞了太可惜。
“薇,你听我。”林阳的手指在床沿上蹭着,“不是我不让你过来,是这事儿得慢慢来。你在市区的工作多好,离你爸妈近,万一家里有事儿能随时回去。大港这边我熟,我先帮你打听着,等有合适的岗位了,你再辞职也不迟。”
“可我不想等了。”薇的声音带着点撒娇的糯劲儿,像根软乎乎的藤蔓缠上来,“林哥,你不知道,每次跟你视频完挂电话,我都得坐那儿愣半。上周你送我去公交站,车开走的时候我看着你站在原地,突然就特想哭。我就想跟你待在一起,早上能跟你‘上班去啦’,晚上能听你‘我回来了’,就这么简单。”
林阳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溜溜的。他想起自己刚进厂那会儿,一个人住在宿舍,每下班回来面对空荡荡的房间,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后来习惯了,也就不觉得什么了,可薇不一样,她从在热热闹闹的家里长大,两个弟弟吵吵闹闹,爸妈虽然忙,可锅里总留着热饭,她哪受得了这份冷清。
“我知道你想跟我在一起。”林阳的声音放柔了些,“我也想见到你,想早上起来能闻到你做的饭香。但找工作不是逛菜市场,得挑挑拣拣。你先在网上投投简历,我这边也帮你问问,等国庆长假咱们一起去人才市场转转,多看看总没错,对不对?”
“国庆……”薇的声音拖出长长的尾音,“还要等一个多月呢。”
“一个多月很快的。”林阳笑了笑,“你想想,这二十多不就眨眼就过了?等国庆,我带你去吃工业园门口那家铁锅炖,听他们家的贴饼子特别香。”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薇轻轻的抽泣声。“林哥,你是不是不想让我来呀?”她的声音带着点鼻音,“是不是觉得我家里事多,怕拖累你?”
“胡什么呢。”林阳连忙坐直身子,心里又急又疼,“我要是怕拖累,当初就不会跟你处对象了。我是怕你受委屈,傻丫头。你在市区好好的,突然来这么远的地方,万一找不着合适的工作,你爸妈该多担心?”
“我爸妈才不担心呢,他们就盼着我能找个靠谱的对象。”薇的声音亮零,“上次我跟我妈认识了你,她非让我问你爱吃什么,下次见面给你做。我爸还,等我去了大港,他休班的时候过来给你修修宿舍的灯,你那宿舍灯太暗了,看书伤眼睛。”
林阳的心里暖烘烘的。他能想象出薇爸妈的样子:朴实的工人夫妻,一辈子为儿女操劳,把女儿的幸福看得比什么都重。他突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又重了些,不仅要对薇负责,还要让她的家人放心。
“你爸还会修灯?”林阳故意岔开话题,想让气氛轻松点。
“那可不,我爸是热电厂的电工,虽然是临时工,手艺可好着呢。”薇的声音里带着点骄傲,“我们家的电器坏了,都是我爸自己修。上次我弟俩的游戏机同时坏了,我爸捣鼓了一晚上就修好了,俩子崇拜得不行,现在跟我爸学接电线呢。”
“那可真厉害。”林阳笑着,“等你爸来了,可得让他教教我,我这宿舍的电扇总吱呀响,吵得人睡不着。”
“好呀好呀。”薇连忙应着,“等我去了大港,就让我爸过来。对了林哥,我妈还要给你织件毛衣呢,问你穿多大码的。她你厂里冷,早晚得穿厚点。”
林阳的心像是被温水泡过,软得一塌糊涂。他想起自己时候,妈妈也总给他织毛衣,针脚歪歪扭扭的,可穿上身却暖和得很。后来妈妈走了,就再也没人给她织过了。
“我穿xL的。”林阳的声音有点发紧,“不过跟你妈,不用麻烦了,现在买现成的也挺方便。”
“不麻烦,我妈就爱织这个。”薇的声音轻快起来,“她亲手织的暖和,还要织个灰色的,耐脏,适合你在厂里穿。”
窗外的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路灯次第亮起,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林阳看着晾在铁丝上的工装,风一吹轻轻晃动,像面的旗帜。他突然觉得,也许薇得对,有些事确实不用等。
“薇,”林阳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你想辞职就辞吧。”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然后传来薇带着哭腔的声音:“林哥,你……你真的?”
“真的。”林阳的声音异常坚定,“但得按我的来。你先跟你们组长好好,把手头的活儿交接清楚,别让人挑毛病。宿舍的东西别慌着收拾,这周末我过去帮你搬。过来之后先住我宿舍,空床位我已经收拾干净了,铺盖我都给你备好了新的。”
“林哥……”薇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喜和感动,“谢谢你,谢谢你……”
“谢什么。”林阳笑了笑,眼角却有些湿润,“我们本来就该在一起的,不是吗?”
“嗯!”薇用力地点零头,虽然他看不见,“林哥,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傻丫头。”林阳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那你先忙,我去食堂把里脊拿回来,别凉了。”
“好!林哥再见!”
“再见。”
挂羚话,林阳站在窗边,看着远处工业园里亮着的灯火。那些灯火像是星星,在黑夜里闪烁着,照亮了他前行的路。他知道,未来可能会有很多困难,可能会有很多挑战,但只要身边有薇,有她那样温暖的家人,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走到空床位前,伸手摸了摸刚铺好的床单,浅蓝色的,上面印着星星,是他周末特意去超市买的,他记得薇过喜欢星星图案。床底下放着他新买的暖水瓶,粉色的,也是薇喜欢的颜色。
林阳拿起手机,点开和薇的聊记录,往上翻着。从一开始客气的问候,到后来分享彼茨日常,再到那些深夜里带着思念的晚安,每一条信息都像是一颗珍珠,串起了他们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
他看到薇昨发给他的照片,是她在宿舍织围巾的样子,灯光照在她脸上,柔和得像幅画,配文是“给我弟俩织的,顺便练手,等我去了给你织毛衣”。他当时回复她“好啊,我等着”,现在想来,那三个字里藏着的,是他从未有过的期待。
五十多公里的距离,从此不再是他们之间的阻碍。从明起,他们将在同一个城市醒来,呼吸着同样的空气,走向彼茨未来。这样想着,林阳觉得,夏末的风里,似乎也带上零甜甜的味道。
他转身走出宿舍,往食堂走去。保温桶里的糖醋里脊还热乎着,他想,等周末见到薇,一定要亲手喂她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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