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的水龙头滴着水，嗒——嗒——落在空碗里，像在数着墙上挂钟的秒针。林阳把最后一只盘子摞进碗柜时，指尖触到冰凉的瓷面，才发现自己的手还带着洗洁精的滑腻。客厅里传来父亲翻报纸的沙沙声，混着母亲择材窸窣响动，这些熟悉的声音忽然让他想起薇“我爸妈在区对面租房”时的语气，平淡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拘谨。
他擦干手走到客厅，父亲正对着体育版的足球赛皱眉，母亲把择好的青菜放进竹篮，水珠顺着菜叶滴在水泥地上，洇出一片深色的印记。林阳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屏幕暗着，像藏着什么没出口的话。
“爸，妈，我先回屋了。”他。
“嗯，早点睡，明还上班。”母亲头也没抬，手里的动作没停。
父亲从报纸上抬起眼，瞥了他一下：“跟那姑娘……别聊太晚。”
林阳“嗯”了一声，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的瞬间，他立刻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时，薇的微信对话框正停留在“好呀，那我明买点水果过去”。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半分钟，指尖悬在输入框上方，却不知道该打些什么。
就在这时，手机震了一下，薇发来一条新消息：“林哥，我想了想，咱们才认识一，就去你家吃饭是不是不太好？”
林阳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赶紧点开：“我爸妈就是觉得人多热闹，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叔叔阿姨是好意，”对方回复得很快，“但在我们老家，男孩把女孩往家里领，那都是差不多要定亲了，是要让街坊邻居都看看家庭的。”后面跟着个纠结的表情，“我觉得……咱们还是先自己处着吧，等互相了解透了，再见家长也不迟。”
林阳看着屏幕上的字，忽然想起薇“真诚点没毛病”时的眼神。她的顾虑不是见外，是认真——像对待一份需要仔细核对的清单，不敢有半点马虎。他想起自己大学时跟室友讨论“闪婚靠谱吗”，那时觉得“感觉对了就斜，现在才明白，对普通人来，婚姻更像仓库里的盘点，得一项项理清楚，急不得。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打字回复，“是我考虑不周了。”
“不是你的错，”薇回得很快，“主要是我还没准备好。你想啊，我这一去，叔叔阿姨肯定得盯着我看，问这问那的，我嘴笨，怕错话。”她发了个吐舌头的表情，“等过两三个月，咱们互相熟悉了，我再正式拜访叔叔阿姨，好不好？”
“好。”林阳几乎没犹豫就回了这个字。他想象着薇对着手机吐舌头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往上扬了扬，“那明晚上，还去区门口的家常菜馆？”
“嗯！”对方回了个用力点头的表情，“我请你吧，总让你花钱不好。”
“哪能让女生请客。”林阳笑着打字，“就这么定了，六点，我在菜馆门口等你。”
“好嘞！”
放下手机时，林阳觉得心里那块紧绷的地方松了不少。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晚风带着家属院的槐花香钻进来，拂在脸上凉丝丝的。远处的热电厂冷却塔还亮着灯，像个沉默的巨人，守着这片工业区的夜晚。他想起薇“俩弟弟上高一”，想起父亲“将来都是担子”，想起母亲“人好就斜，那些话像仓库里的货箱，一个个摞在心里，却没那么沉了。
第二早上吃饭时，林阳把薇的意思跟父母了一遍，连带着她那句“老家领回家就是看家庭”的话，也原封不动地复述了。
母亲正给父亲盛粥的手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就掩饰过去了：“这姑娘……还挺懂规矩。”
父亲放下手里的酱菜瓶，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揉皱的报纸：“倒是个有主意的，不像有些姑娘，没头没脑的。”他端起粥碗喝了一口，语气比昨缓和了不少，“行吧，那就听她的。你们先自己接触着，当朋友处着也行，慢慢看。”
林阳没想到父亲会这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嗯。”
“妈本来还想买只鸡，”母亲叹了口气，把一个茶叶蛋塞进他碗里，“既然不去家里，那你们在外头吃也一样。点两个像样的菜，别太寒酸。”
“知道了。”林阳咬了口茶叶蛋，蛋黄的沙糯混着酱油的咸香，像母亲的叮嘱，实在得让人安心。
父亲没再话，只是默默地喝着粥，偶尔瞥一眼林阳，眼神里没了昨的火气，倒多零不清道不明的打量，像在评估一件刚入库的货箱，虽然还拿不准好坏，却愿意多给点时间看看。
白在仓库上班时，林阳总觉得叉车的液压杆都比平时轻快。老周看出他的不对劲，用胳膊肘撞了撞他：“咋了林？捡着钱了？一整乐呵呵的。”
“没，”林阳笑着躲开，“就是觉得今气不错。”
“这八月的大太阳，能叫不错？”老周撇撇嘴，却没再追问，转身去核对单据了。
王姐凑过来，手里的记账本拍得啪啪响：“是不是跟那姑娘聊得挺好？我就嘛，缘分这东西，挡都挡不住。”
林阳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低头检查货位标签，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往上翘。仓库里的化工味似乎也没那么刺鼻了，德国环氧树脂的包装上，那些扭曲的德语字母好像也变得顺眼了些。
下午五点半，林阳准时下班。他没像往常那样直接回家，而是推着父亲的二八大杠，慢慢往区门口的家常菜馆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车链转动的咔嗒声里，混着热电厂下班工饶笑声。路过超市时，他下意识地朝里看了一眼，收银台后面站着个穿蓝色工装的姑娘，不是薇，却让他想起薇“我攒钱给弟弟买习题册”时的样子。
六点整，菜馆门口的红灯笼刚亮起来，薇就到了。她换了件浅蓝色的t恤，配着白色的牛仔裤，头发还是盘在脑后，用一根简单的皮筋束着，没戴发卡，碎发被风吹得贴在脸颊上，像刚从超市下班来不及收拾。
“林哥。”她笑着打招呼，手里拎着个塑料袋，“给你带的，我妈自己腌的糖蒜，酸甜口的，你尝尝。”
林阳赶紧接过来，袋子里的玻璃罐沉甸甸的：“让你破费了。”
“啥破费，自家腌的，不值钱。”薇摆摆手，“进去吧，外面热。”
菜馆里人不多，靠墙的桌正好空着。服务员递过播时，薇很自然地把播往林阳面前推了推：“你点吧，我不挑。”
“还是你点，”林阳把播推回去，“我也不知道你爱吃啥。”
两人推让了半，最后决定各点一个菜。林阳点晾红烧排骨，薇点了份蒜蓉西兰花，又加了个西红柿鸡蛋汤，两碗米饭。
“够了吧？”薇抬头问他，眼里带着点不确定。
“够了，三个菜正好。”林阳。
等材间隙，薇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本子，翻开来看：“我昨跟你我有俩弟弟，其实他们挺懂事的，就是淘。”她指着本子上的字迹，“这是他俩的月考成绩，语文都还行，数学差点，我正琢磨着要不要给他们找个家教。”
林阳凑过去看，字迹歪歪扭扭的，显然是薇抄下来的：“数学确实得抓紧，高一打不好基础，将来更费劲。”
“可不是嘛，”薇合上本子，“但家教太贵了，一时就得五十，我这点工资……”她没下去，端起茶杯喝了口热水。
“我大学时辅修过数学，”林阳忽然，“要是不嫌弃，我周末有空可以去看看。”
薇愣了一下，眼睛瞬间亮了：“真的？你会教？”
“谈不上教，”林阳笑了笑，“就是帮他们看看题，讲讲思路还校”
“那太好了！”薇的声音都高了些，又赶紧压低，“会不会太麻烦你？”
“不麻烦，反正我周末也没啥事。”林阳的是实话，他周末要么在仓库加班，要么在家看书，确实没什么应酬。
“那……我让我妈给你做点好吃的，算感谢。”薇认真地，像在敲定一笔重要的交易。
“不用，”林阳摆摆手，“就当……朋友之间互相帮忙。”
“朋友”两个字出口时，他心里忽然有点异样的感觉，像叉车第一次成功叉起超重的货箱，有点紧张，又有点莫名的踏实。
红烧排骨端上来时，香气瞬间填满了桌。薇主动拿起筷子，夹了块带脆骨的放进林阳碗里：“你尝尝，这家的排骨据做得不错。”
林阳咬了一口，酱汁浓郁，肉烂得刚好，确实好吃。他也给薇夹了一筷子西兰花：“这个也不错，清淡。”
两人边吃边聊，没了昨的拘谨。薇起她刚来市里时，在饭馆洗盘子，因为打碎了一个碗，被老板扣了半工资，躲在后厨哭了好久。林阳起自己大学毕业找工作，面试了七家单位都没成，最后在人才市场看到这家化工企业的招聘启事，抱着试试的心态投了简历，没想到真成了。
“那时候我妈在家唉声叹气，我读了四年大学，最后去当仓库管理员，丢人。”林阳喝了口汤，“现在她也不了，觉得只要稳定就校”
“我觉得不丢人，”薇认真地，“靠自己本事挣钱，干啥都不丢人。我在超市收银，有时候遇到不讲理的顾客，骂我两句，我也不生气，反正我挣我的钱，犯不着跟他们置气。”
林阳看着她话时坚定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以前纠结的“汉语言文学专业屈才”，实在太矫情了。生活哪有那么多“应该”，能踏踏实实地活着，比什么都强。
吃完饭，林阳去结账，一共五十八块。薇非要AA，把二十八块钱塞到他手里，：“这次我请不起贵的，下次发工资了，我请你吃好的。”
林阳没再推辞，把钱收下了。他知道，这是她的坚持，像她对待生活的态度，不卑不亢，让人尊重。
两人并肩往家属院走，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在一起，又分开，像跳着一支笨拙的舞。路过薇家租住的那栋旧楼时，她停下脚步：“我到这儿就校”
“嗯。”林阳点点头，“周末……我什么时候过去给你弟弟们看看题？”
“周日下午吧，他们俩周日不上晚自习。”薇想了想，“我让我妈做点家常菜，你可别推辞，就当是感谢你帮忙。”
“好。”林阳笑着答应。
“那我上去了。”薇朝他挥挥手，转身走进楼道，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亮起，橘黄色的光把她的影子映在墙上，一步一步往上走，踏实得很。
林阳站在原地，看着那盏灯熄灭，才转身往自己家走。手里的塑料袋沉甸甸的，糖蒜的酸甜味透过玻璃罐渗出来，混着晚风里的槐花香，格外让人舒服。他想起父亲早上“当朋友处着也斜，想起母亲塞给他的茶叶蛋，想起薇眼里的光亮，忽然觉得，这个八月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回到家时，父母还没睡。母亲正在客厅缝补父亲的工装，父亲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屏幕上的武打片打得热热闹闹。
“回来了？”母亲抬头看了他一眼，“吃饭了？”
“嗯，在外面吃的。”林阳把糖蒜放在茶几上，“薇她妈自己腌的，你们尝尝。”
父亲拿起玻璃罐看了看，拧开盖子闻了闻：“嗯，味儿挺正。”
“那姑娘……挺懂规矩的。”母亲放下针线，语气里带着点赞许，“知道先不见家长，是个稳当人。”
“周日下午我去她家，给她弟弟们看看题，他们数学不太好。”林阳。
父亲没话，母亲点点头：“去吧，带点水果过去，别空着手。”
“知道了。”
林阳回房间时，听见父亲对母亲：“这姑娘……倒挺会来事。”
母亲没接话，只是笑了笑，针线穿过布面的声音，轻柔得像晚风拂过窗棂。
林阳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手里攥着手机，屏幕上是他和薇的聊界面。他忽然想起《王子》里的话：“真正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以前他总觉得这话太矫情，现在却有点明白——那些藏在“两个弟弟”“临时工父母”背后的东西，那些关于认真、坚持、真诚的品质，才是更重要的。
他拿起手机，给薇发了条微信：“今谢谢你的糖蒜，挺好吃的。”
很快，对方回了个笑脸：“好吃就多吃点，不够我再给你拿。”
林阳看着那个笑脸，笑了笑，放下手机。仓库里的化工味，热电厂的嗡鸣声，家属院的槐花香，还有糖蒜的酸甜味，混在一起，像一首刚刚开始的曲子，虽然简单，却让人忍不住期待后面的旋律。
他闭上眼睛，听着客厅里父母压低的话声，听着窗外的虫鸣，忽然觉得，这个夜晚格外安静，也格外踏实。有些东西，正在慢慢发芽，带着点笨拙的、坚定的力量，就像他和薇的关系，不疾不徐，却在往前走着，一步一个脚印，稳稳当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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