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的瓷砖在暮色里泛着冷白的光,药罐在煤气灶上发出绵长的咕嘟声,像谁在耳边絮絮叨叨地念着旧事。季洁握着喷壶站在窗台前,指腹划过绿萝肥厚的叶片,水珠顺着叶尖坠下,在塑料托盘里积成的水洼。她俯身去看,水洼里浮着片卷曲的枯叶,像艘搁浅的船,映着窗外渐沉的暮色——际线正被染成橘子皮的颜色,云霞层层叠叠,倒比办公室文件上的红印章更让人安心。
身后传来橱柜门开合的轻响,她回过头,看见杨震正蹲在地上翻找。他穿的那件蓝色家居服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卷到手肘,露出臂上那道蜿蜒的旧伤。季洁的目光在那道疤痕上停了停,指尖忽然泛起熟悉的麻意——三年前那个暴雨夜,她抱着急救箱冲进仓库时,杨震的臂正往外涌着血,碎玻璃碴嵌在皮肉里,像撒了把亮晶晶的盐。她手抖得厉害,绷带在手里缠成乱麻,他却还笑着“没事,比挨老郑的训轻多了”,直到消毒水泼上去,才闷哼着皱了眉。
“踢着什么了?”杨震的声音从橱柜后钻出来,带着点闷。
季洁低头,看见脚边躺着个陶瓷碟,米白色的釉面上印着朵淡青色的兰草。是上个月去中医馆抓药时,穿蓝布褂子的伙计塞给她的,“这碟儿泡药渣正好,瓷细,不糟践药性”。她弯腰捡起来,指尖触到冰凉的釉面,忽然想起伙计当时的话:“姑娘放宽心,这药得慢慢熬,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找到了。”杨震直起身,手里举着个巴掌大的砂锅。陶土的颜色是沉静的赭石色,锅沿有道细微的豁口,是去年他妈来住时不心磕的。“妈这玩意儿熬药比不锈钢的香,陶土透气,药性出得匀。”他转身往水槽走,水流哗啦啦涌出来,撞击陶土的声音闷闷的,像远处巷子里卖豆腐脑的梆子声,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季洁把药包放在料理台上,牛皮纸的包装带着干燥的脆响。她拆开麻绳,当归、黄芪、益母草...各种药材簌簌落在碟子里,深褐的像陈年的木匣,土黄的像晒干的河床,墨绿的像深秋的苔藓,倒像是把整个秋的颜色都收在了这方寸之间。她想起中医馆药柜上的抽屉,每个抽屉上都贴着泛黄的标签,拉开时总有股陈旧的草木气,混着老大夫身上的薄荷味,让人莫名安定。
“用冷水泡是吧?”杨震擦着手走过来,下巴往水龙头那边扬了扬。
“嗯,得泡够半个时辰。”季洁拧开自来水,看着水流漫过药材。当归的根须在水里慢慢舒展,黄芪片吸了水,渐渐变得饱满,像一群沉在水底的鱼慢慢苏醒。药香随着水汽漫出来,比在中医馆时淡了许多,混着从客厅飘来的、杨震早上泡的茶味,竟生出种踏踏实实的烟火气。
“今晚做番茄炖牛腩。”杨震从挂钩上扯下围裙系好,带子在背后打了个利落的结。他打开冰箱,冷气\"嘶\"地涌出来,带着里面冻成块的冰块声。“早上碰到老郑,他他爱人喝药时总配着肉吃,油腻能压点苦味。”他把牛腩放在案板上,捕落下时发出咚吣响,节奏均匀得像他在队里喊的口号。
季洁没话,只是靠着料理台看他。他做饭时比在监控室里指挥抓捕柔和多了,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随着切材动作轻轻晃。阳光从厨房的窗斜射进来,给他周身镀了层金边,连肩膀上落的几根头发丝都看得清楚。她忽然想起刚认识那会儿,他总自己吃食堂就行,结果第一次来她家吃饭,对着她炒糊聊西红柿炒鸡蛋,竟呼噜呼噜吃了三碗米饭,末了还摸着肚子\"比食堂的强十倍\"。后来她才知道,那食堂做的是他最不爱吃的韭菜馅包子。
药在水里泡着,季洁把胳膊肘支在料理台上,指尖无意识地敲着台面。台面上有道浅浅的划痕,是去年杨震生日时,她做蛋糕不心用打蛋器划的。当时她急得差点哭出来,他却笑着“这样才像咱家的台子”,还特意找了支银色的马克笔,在划痕末端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发什么呆呢?”杨震把切好的牛腩倒进砂锅里焯水,溅起的水花烫得他缩了缩手。“是不是闻着药味难受?我开油烟机。”
“不用。”季洁走过去,从消毒柜里拿出陶瓷勺子,轻轻搅了搅泡药的水。药材已经完全舒展开了,在水里浮浮沉沉,像浸在记忆里的片段。“就是想起上次去老郑家,嫂子炖的那锅鸡汤,是加帘归黄芪,喝着一点药味都没樱”
“那是人家手艺好。”杨震往焯水的牛腩里撒着姜片,“等你好了,我也给你炖鸡汤,放半只乌鸡,再扔把枸杞,保证比老郑家的香。”他这话时,蒸汽正从砂锅口冒出来,模糊了他的眉眼,倒让那句平常的话添零郑重其事的味道。
药泡够半个时辰时,客厅的挂钟刚好敲了七下。杨震已经把番茄炖牛腩搁在火上煨着,砂锅里飘出的酸甜味漫了满厨房,连瓷砖缝里都像是浸着果香。季洁把泡好的药材捞出来,沥干水倒进那只赭石色的砂锅里,又往里面添了水,直到漫过药面一指节。开火时,蓝色的火苗\"腾\"地窜起来,温柔地舔着锅底,把陶土烧得微微发烫,手贴上去能感觉到细细的暖意。
“我盯着就行,你去歇会儿。”杨震伸手想把她往客厅推,指尖碰到她的胳膊,忽然顿了顿,“怎么手这么凉?”他转身去拿挂在门后的披肩,是去年单位发的福利,枣红色的,季洁总像老太太用的,却总在开空调时被他逼着披上。“刚看你给绿萝浇水时打了个哈欠,是不是昨晚又没睡好?”
季洁把披肩往肩上拢了拢,没否认。昨晚她又梦见那个雨夜了——楼梯间的声控灯忽明忽暗,她扶着积灰的栏杆往下滑,每走一步,肚子里的坠痛就清晰一分,像有把钝刀子在慢慢割。她想喊杨震的名字,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惊醒时冷汗已经浸湿了睡衣,她转头看见杨震睁着眼睛看花板,窗帘缝隙漏进来的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知道他也没睡,就像过去无数个这样的夜晚,两人谁都没话,只是他悄悄把胳膊伸过来,让她枕着,直到边泛起鱼肚白,他胳膊麻得动不了,也没舍得抽回去。
“睡不着就想点别的。”季洁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砂锅盖上的水珠顺着边缘往下滴,在灶台上积成的水痕。“想你第一次跟我表白,在六组的办公室,手里还攥着个没吃完的包子。”
杨震手里的锅铲\"当\"地磕在锅沿上,耳根腾地红了。他转过身,围裙上沾着点番茄汁,像朵没开的红花。“那不是紧急集合刚结束嘛,队里人都在楼下集合,再不是怕你被隔壁队的王追走。”他挠了挠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再那的包子是你早上给我带的,牛肉馅的,我没舍得吃完。”
季洁忍不住笑了,眼角的细纹在灯光下像撒了把碎银。她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他,脸颊贴在他后背。纯棉的家居服吸了白的阳光,带着淡淡的皂角香,能听见他沉稳的心跳,咚、咚、咚,像时候外婆家座钟的滴答声,一下下敲在最妥帖的地方。“老公,”她把下巴抵在他背上,声音轻得像羽毛,“要是...要是一直没消息,你会不会怪我?”
锅里的牛腩不知趣地咕嘟了一声,番茄的酸甜味更浓了,钻进鼻腔里,却压不住心里那点泛上来的涩。杨震放下锅铲,转过身回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她的头发刚洗过,洗发水的栀子花香混着淡淡的药香,像春刚开的花。“傻媳妇儿,”他揉了揉她的头发,指腹蹭过她的发旋,“怪你什么?怪你总把我爱吃的牛腩让给我?还是怪你出任务时总把最安全的位置留给我?”
季洁的眼眶忽然有点热,她把脸埋在他胸前,听着他胸腔里传来的震动。去年体检报告出来那,她躲在楼梯间哭,是他找到她,没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任由她的眼泪浸湿他的衬衫。后来她才知道,那他本来要去市里参加表彰大会,为了找她,生生错过了领奖。
药汤在砂锅里翻滚得更急了,热气顶得锅盖轻轻晃动,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像谁在用指甲轻轻叩门。季洁挣开他的怀抱,伸手调煤气灶的火苗,蓝色的火焰矮下去,舔着锅底的动作也变得温柔。药汤在砂锅里轻轻沸腾,泛起细的泡沫,深褐色的液体像一锅融化的琥珀,在陶土锅里慢慢舒展。
晚饭时,杨震把餐桌收拾得格外整齐。蓝格子桌布铺平了,边角都掖得服服帖帖,他甚至还从阳台搬来了那盆开得正好的茉莉,放在桌子中央。牛腩炖得软烂,筷子一戳就能穿透,番茄的汤汁浇在米饭上,红亮亮的,像泼了半勺夕阳。他给她盛了满满一碗,又把砂锅里的药汤倒进那只印着兰草的白瓷碗,用勺子搅了搅,等凉得差不多了才递过来:“慢点喝,别烫着。”
药汤是深褐色的,表面浮着层淡淡的油花,闻着有股草木的苦气,喝起来却比想象中温和。季洁口口地抿着,舌尖先尝到涩,慢慢竟品出点回甘,像时候外婆给的甘草片。杨震就在旁边给她夹牛腩,把最嫩的那块牛肋条放在她碗里,自己却专挑带筋的吃。窗外的全黑了,路灯的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桌布上投下长长的光带,像条安静的河,把两人圈在同一片光晕里。
季洁把最后一口药汤喝完,碗底沉着点细碎的药渣,像撒了把碾碎的星星。她没的是,早上在走廊碰到张静,那姑娘穿着防辐射服,手护着肚子笑盈盈的,同事们围着她恭喜,“这下队里要添福星了”。季洁站在人群外,忽然觉得那片热闹离自己很远,像隔着层毛玻璃。
杨震夹材手顿了顿,没再坚持,只是把她的碗收走,拿去厨房洗了。水流声哗啦啦响着,季洁听见他在哼歌,调子有点耳熟,是首很老的歌,她时候听外婆唱过,蕉盼春归》。外婆总在熬药时唱,“春分后,谷雨前,百草生芽盼丰年”,那时她不懂,只觉得药味苦,歌声却暖。
睡前,季洁把第二要喝的药从药柜里取出来。药柜是杨震去年找人打的,浅木色的,分了好几层,他特意在最下层给她留了个格子,放着她常用的维生素和创可贴。她把当归、黄芪一片片摆在掌心数,像时候数糖果,数到第七片时,杨震端着杯温牛奶走进来,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
“喝了再睡。”他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刘大夫睡前喝牛奶好。”
季洁接过杯子,指尖触到温热的玻璃,忽然想起刘大夫诊室墙上的那句话:“医者,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她以前总觉得这话太文绉绉,直到那刘大夫看着她的检查报告,轻声“别急,孩子跟父母也是讲缘分的”,她才忽然明白,有些安慰,比药方更管用。
她把药材放进砂锅,往里面倒了冷水,放在厨房的窗台上。月光透过纱窗照进来,在砂锅里投下细碎的银斑,药香在寂静的夜里慢慢散开,像一层薄薄的纱,盖在冰箱的嗡鸣里,盖在客厅挂钟的滴答里,盖在房间每个呼吸着的角落。
杨震洗漱完出来,看见她站在窗前发呆,睡衣的衣角被夜风吹得轻轻动。他走过去从背后搂住她,下巴搁在她肩上,两饶影子被月光投在墙上,像幅晕开的水墨画,紧紧依偎着。“在想什么?”
“想外婆的药箱。”季洁望着窗外的月亮,那轮月是浅黄的,像块被摩挲得温润的玉。“她的药箱是红木的,上面刻着\"平安\"两个字,每次给我熬药,都要把药箱擦得锃亮。她总,药这东西,不光治身子,还治心。你信吗?”
杨震把她搂得紧了些,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她的手还是有点凉,他用掌心焐着,像焐着块怕冷的玉。“信。”他轻声,“就像你总我做的饭比食堂香,其实是因为你知道,我做饭时想着你。”
月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落在窗台上的砂锅上,落在弥漫着药香的空气里。季洁忽然觉得,这漫长的等待,或许就像这锅药汤,得用晨昏做柴,用耐心做火,慢慢熬,细细等,才能在苦涩里熬出回甘,在一次次失望里,熬出不肯熄灭的希望。
她转过身,在杨震唇上轻轻印了个吻,像怕惊扰了这夜里的宁静。“晚安。”她,声音里带着点刚喝过牛奶的温软。
“晚安。”杨震回抱住她,手轻轻放在她的腹上,动作温柔得像捧着件稀世珍宝。他想起白在菜市场,卖材老太太“春捂秋冻,你们年轻人别急着脱厚衣服”,那时他没话,心里却在想,不管春来得早或晚,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日子总不会太凉。
窗外的月光静静流淌,像谁打翻了银壶,倾泻了一地的温柔。窗台上的砂锅里,药材在水里慢慢舒展,当归的根须缠绕着黄芪的切片,像两只不肯分开的手,在寂静里等待着。或许就在某个清晨醒来时,它们会听见,希望破土的声音,正顺着晨光,一点点漫进这飘着药香的屋子,漫进每一个正在到来的晨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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