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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四十六章 这就是党项人的好水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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鄜延路大帐内,冷雨敲打着牛皮帐顶。

李秉常解下湿漉漉的狼首兜鍪,铁甲上的雨珠坠入火盆激起阵阵白烟。

帐中诸将的争吵声几乎盖过帐外疾雨声。

“鸣沙城丢了,惟精山也守不住!“

静塞军监军捶着案几:“宋军那些堡寨就是铁打的壳,咱们十万儿郎全部填进去也没个声响!“

“当年立国时比这难百倍!“翔庆军司统帅猛地扯开衣襟,露出平夏城留下的箭疤,“灵州让给他们又如何?章楶还能把寨子修到兴庆府不成?“

李秉常低垂着眼。这些将领在米脂寨与鄜延路徐禧部厮杀时个个悍不畏死,如今提到灵州却像见了鬼似的。

“陛下!“监军突然道,“汉人为修这些寨子,耗尽了下的粮秣。咱们不如...不如算了。“

“当年咱们又何尝有灵州呢?”

“算了?“

李秉常道:“但正是有了灵州,方有了我们大白高国。“

汉臣李清轻咳一声道:“陛下明鉴,现在宋军每月从关中运来百万石粮,这财力就撑不了多久。”

李清完,党项主战的将领纷纷道。

“这才打到哪呢?”

“顺势的战谁不会打,逆势才是根本。”

“灵州也可以让给他。”

“咱们还是放城即走。”

“丢了灵州又如何,宋军能打兴庆府不成?就算打了兴庆府,还能打定州不成?”

“最坏不过让灵州,南朝还能将堡寨一路修到定州城下不成?”

“放灵州,全军去鄜延路,就算汉让了灵州,又如何?”

“定难五州,方是我大白高国的根本。只要辽国出兵宋军便崩。”

“就算一定要打,咱们就打鄜延路,大不了大家轰轰烈烈一场罢了。”

就在众将议论时,一名老将道:“陛下,眼下是汉军是不会理会米脂寨的得失与鄜延路的安危。”

就在此刻帐外惊雷炸响,照得众人脸色惨白。

老将徐徐道:“不错,打米脂寨时,与鄜延路宋军拼的时候,咱们哪个人怂过,哪个人怕过死?”

“宋军的堡寨就像蜘蛛结得网般,送十倍的兵马也攻不破。再多的儿郎,也是填了壕沟。”

“宋人费了那么多钱粮,修了那么多堡寨自有他的道理,咱们就不要在这上面打他。陛下,灵州一座城罢了,让了又如何?三百年前,咱们拓跋党项部还在贺兰山下牧马时,又哪有灵州了?”

众将纷纷点头称是。

李秉常徐徐道:“老将军得有理,但不是有了灵州,才有我大白高国。”

帐外的狼头纛猎猎作响。

李秉常负手立于军帐中央,目光如炬扫过帐中诸将,声音低沉而坚定:“老将军所言不差,灵州不过是座城池罢了。”

“在朕眼底灵州城不是砖石堆砌的死物!那是党项儿郎的铮铮铁骨!是横山勇士的热血肝胆!“

李清上前一步,低声问道:“陛下,辽国是否出兵?”

李秉常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这是咱们党项饶事,不要过度指望契丹。永乐城时,他们的铁骑停在无定河边观战,最后胜负将分方才出战。话又回来……”

李秉常声音陡然拔高,帐中瞬间寂静:“咱们大白高国自以为是的尊严,在辽人与汉饶利益面前算得什么?朕不顾他们如何权衡!党项饶生死,不须仰人鼻息?”

他环视众将,这些跟随祖父父亲征战的老臣,多已是鬓角斑白。

他声音忽然柔和下来道:“诸位叫着大不了覆军,宁可马革裹尸,但咱们只打有把握的战!”

众将轰然称是,在危难之时,雏鹰终于展翅,李秉常这一刻真正有了几分祖父李元昊当年的睥睨之姿。

此刻李秉常断然道:“既是汉军一心要打灵州,咱们七级渠的闸口打开!”

“传令下去,掘开七级渠,水淹灵州!”

“咱们去打环州!”

……

从定难五州至灵州间有麟州道,这条道路千余里。

东起麟州一直经过银州,夏州,乌延城,宥州,盐州,最后抵至灵州。

这条路横贯东西,西抵黄河西岸,东至灵州,犹如一柄利剑贯穿旱海与横山。

党项可以从这条道路上的麟州攻河东路,也可从夏州或银州出鄜延路,盐州走车箱峡道,青岗峡道或归德川道出环庆路,走萧关路出泾原路。

所谓一纵多横之势,通过这条路,党项拥有内线进攻,调兵的绝对优势。

进可攻,退可守。

以往宋军与党项对敌,兵马要摊至五路,而党项从任意一路出兵都是兵力上的优势。

因此就在宋军宁可放弃米脂寨,甚至以鄜延路换灵州时,李秉常突然撤围米脂寨,改由归德川路出现环州城下时,并出人意料地击败环庆路第三将的近万宋军,整个环庆路,甚至陕西路震动。

已身在韦州坐镇,督办后方粮秣的章楶闻之也是吃了一惊。

他身在韦州前线,环州是退路所在。

一旦李秉常挥师北上就可以袭取韦州。

或者李秉常挥师攻环州或庆州,一旦这两州其一丢失,他章楶都难逃罪责。

这些日子章楶忙于军务,指挥三军作战之人,便是这般思虑片刻都停不了,时刻处于紧张之中,各方面的消息都汇总而来。

粮秣辎重等等都要亲力亲为。

每日只睡不到两个时辰,不是章楶不想睡,而是想睡而睡不着。

章楶饭食只吃平日三分之一,整个人已形销骨立。他终于深切体会到当年诸葛武侯“食少事烦“的艰辛,此刻支撑他的,既是报答章越的知遇之恩,更是完成收复河山的宏愿。

此刻章楶手持孤烛立于舆图前道:“李秉常兵马虽众,但平夏城后精兵不多,这些年积攒下来,最多不过两三万。”

“即便如此,我军若去解环州之围,一旦离开堡寨,则在野战中怕是难敌党项骑兵之利。”

章楶非常清楚,宋军之所以这些年节节胜利,都是依托坚固的堡寨,步步为营。

一旦野战,则胜负难料。

李元昊当年诱伏之策,令宋军胆战心惊,就算撤围灵州,去救环州怕是也是凶多吉少。

一旁章縡道:“爹爹,党项用兵,素来是围魏救赵,之前打米脂寨诱我分兵不成,又分兵打环州,引我去解围。”

“这米脂寨之围未解,李秉常哪里这么多兵马,可以分别袭击两路。”

“肯定是诱我重兵离开灵州之策。”

章楶点点头。

帐内烛火摇曳,折可适抱拳进言道:“枢相明鉴,环庆二州乃陕西要冲,更甚于绥德、延州。

“一旦有失什么闪失,朝廷问罪下来,罪责难逃。”

正言语之间,有人来报环庆路经略使吕大忠派人送信求援。

章楶立即展信而视之,但见信上书信写着。

“自枢相督师泾原以来,我军依“浅攻进筑”之策,步步为营,本欲稳步推进。然近日西贼忽集重兵猛攻环庆,其势甚急!”

“党项国主李秉率铁鹞子五千、横山蕃部步骑三万,自盐州突入我境,连破归德堡数寨,兵锋已直指环州!其部众剽悍,更驱掳边民为前驱,掘壕断道,烽燧昼夜不息。”

“虽赖堡寨死守,然若再无援兵,恐环州城陷在即!

“伏乞枢相速发泾原精兵,斜击贼军侧翼!下官愿死守待援,然若迟误旬日,恐环庆百年基业,尽付东流……”

“闻枢相已破鸣沙城,威震灵夏。然下官斗胆进言——若环庆失守,贼兵可南断泾原粮道,届时灵州之师,恐成孤悬之势!”

“军情如火,万望钧断!环庆经略使吕大忠泣血于环州城危堞!”

章楶看后手腕一震,从泾原路出兵救援环庆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两路虽然邻接着,但之间隔着高大的子午岭山脉。

按照当初划分陕西四个经略使路的,一路有事,另一路策应支援。

现在环庆路的环州为围,泾原路当然有必要支援。

章楶回过身问道:“吕经略,怎就在环州城中?”

“又恰好在贼兵来时。”

对方解释道:“经略相公要督办一批粮草兵械过青岗峡至韦州,谁知贼兵来时,他已是进退不得。”

“只好入了环州。”

“为何不出城?”章楶问道。

“贼兵来得极快,出城有风险,只好派人求援。还请枢相速速发兵吧!”

章楶闻言没有言语,命人带对方下去歇息。

折可适闻言剑眉紧蹙,当即抱拳道:“环州危如累卵!乞枢相速遣泾原精兵出截击贼翼。末将誓与城共存亡,然若旬日无援,恐百年边陲重镇,尽丧敌手!“

章縡也是动摇道:“爹爹,鸣沙,惟精山大捷虽振军威,然环庆若失,泾原粮道危险——灵州兵马恐成孤军!“

章楶闭上眼睛,可以想象出。

烽火连的环州城下,党项铁骑如黑云压境。被困城中的环庆路经略使吕大忠此刻正立于城堞,望着城外连绵的敌营。

现在不仅环州有事,连一路经略使吕大忠也被困在城郑

吕大忠是元佑党争时上位,当时旧党要在陕西各路逐步换上自己的心腹,所以司马光便举了吕大忠为环庆路经略使。

而他的弟弟吕大防因边功则入朝为翰林学士。

因政见相同,吕公着对吕大防颇有提携。到了章越为相后,也需要不同派系的官员来平衡,免得一家独大。

见死不救,肯定会得罪了吕大防,甚至吕公着啊。

章楶的目光仍钉在舆图上,指尖从灵州缓缓移向环州。

“爹爹,就算攻下灵州,万一环庆路有什么闪失,也是得失相半啊!”

见章楶闻言不为所动,章縡道:“是不是该请示侍中?”

“侍中既委我以专阃之权!岂能因挫而乱大谋!“章楶道:“侍中自有分寸!”

完章楶看向舆图,李秉常出人意料的一击,确实令他方寸微乱。

帐外忽传来战马嘶鸣,亲兵急报。

“禀枢相!探马发现李秉常的王旗已移至青岗峡!“

“好个李秉常!“章楶言语中竟带着几分激赏:“围魏救赵不成,便效仿其祖李元昊千里奔袭!“他手指重重戳在环州位置,“这一着确实漂亮!“

“倒是我看了下英雄人物。”

折可适,章縡都是一脸忐忑地看着章楶,若李秉常若从青岗峡北上攻韦州如何是好?

行枢密院可在此啊。

……

盛夏的汴京,蝉鸣聒噪,烈日炙烤着都堂外的青砖,蒸腾起一层薄薄的热气。

檐下斗拱层叠,青绿彩画在日光下泛着微光,朱漆杈子围成的月台前,等候接见禀事的官员一面喝着酸梅汤,一面拿着竹扇或团扇扇风。

汉白玉石栏被晒得发烫,触手如烙铁。

都堂下却是一片肃穆清凉。

北壁的《江山万里》水墨屏风下,黑漆长案上玉玺压着奏疏,此刻宰相主位上檀木交椅与两侧列供副相、枢密使紫檀的官帽椅歇坐皆是空悬。

侧旁案上章亘一袭朱袍,腰悬银鱼袋,在案旁正凝神批阅文书。

他眉峰微蹙,笔锋如刀,朱砂在纸上一勾一划。

忽有穿堂风过,卷起案头一页奏章。

章亘头也不抬,左手一压——“啪!”

那页纸如中箭之鸟,倏然钉回案上。

廊下当值的堂吏霎时屏息,连蝉鸣都似弱了三分。

章亘如今出任尚书省左司郎中,监督六部文书,纠察失误,主管吏部、户部、礼部公文审核,兼管奏钞房、班簿房。

而今为正六品。

现在相公们避暑歇息,他在都堂上当值,事他可以的算,大事则请教章越。

井四壁笔直高耸,屋顶覆灰瓦,脊饰蟠螭。

从井上望去,一名官员经过通禀后,在朱衣吏的引路下,一面拭去额上的汗珠,一面心翼翼地走上都堂来。

都堂匾额高悬“允执厥职四字,在烈日下熠熠生辉。

“见过东阁!”

这名官员毕恭毕敬地行礼,然后向章亘递了纸条道:“这是今岁太常寺拨款的条子,还请东阁转交侍中答允。”

章亘接过纸条,目光如炬地扫过文书内容道:“为何不去户部曾尚书那去批,到我这来批?”

窗外蝉鸣聒噪,更衬得堂内一片肃静。

这名官吏抹了把额汗,苦着脸道:“好教东阁知道,曾尚书现在来来去去就是一句话,太后和子都减膳了,尔等还敢拿往日用度来烦我。”

“先减去一半再。但太常寺的开支哪有减就减的。”

“郊祀、宗庙、社稷、陵寝、籍田这些典礼,哪个是可以轻易省的,省去了子的面上不好看。下官得多了,曾尚书就是一句话,这些我不管,你拿着条子去章侍中那批,他答允了,我给你办,他不话,就别来问我。”

章亘听了心底笑骂,曾布这个滑头。

什么事都往别人那一堆,不过自那日自那日延和殿立誓后,曾布在太后和章越面前夸口要节约开支,全力供西北用兵后,曾布整个都是瘦了几圈,竟比以往还更憔悴了。

节约用度,缩减开支,这最令人发愁的就是曾布这位管理大宋钱袋子的大总管了。

“朝廷如今艰难,“章亘将朱笔搁在砚台边:“该省得则要省得,眼下就是这个光景。”

“陛下都要将宫里的铜鹤融了,拿去铸箭。”

“咱们也要体谅朝廷的不易,你把条子放在这,侍中看过后再,稍后还要再作商量。”

官员哀求道:“东阁手下留情,不可再省了。”

章亘板起脸道:“我这般便是这般!”

罢对方便被一旁堂吏带下。

章亘继续写了一份公文,然后叠成一摞丢给一旁的堂吏道:“送奏钞房。”

罢章亘便拿起条子走向都堂东厢来。

东厢值门的吏见是章亘立即开门。

东厢乃宰相歇息出,外间乃多宝阁,阁里陈设的青瓷沁着凉意,一旁则是青铜彝器。案上银茶碾旁,未饮的建盏已凝了茶沫,浮起一层细密白霜。

而章丞正坐在多宝阁一面品茗,一面翻阅着公文,好不惬意。

“二哥儿来了?”章丞见是章亘立即满脸堆笑,立即端起一旁未饮的茶盏奉给章亘。

章亘接过茶盏却冷笑一声,一面伸手接过茶盏,一面将章丞桌案公文一翻,取出了一卷话本来。

“啪“地一声,话本不轻不重敲在章丞额头。

章丞咋舌。

“在都堂当值还敢看闲书?“章亘将话本往公案上一搁道:“爹爹让你来都堂历练,你就这般敷衍?”

章丞揉着额头嘟囔:“爹爹又不派差事给我......“

章亘闻言怒道:“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啊?”章丞摸了摸额上被章亘所敲的额头。

章亘负气道:“我得当然是爹爹。”

着章亘一掀旁边的帘子,却见章越躺在榻上泰然高卧,双足高高地翘在案几上,肚子上盖着卷兵书,鼻间正打着轻轻地鼾声。

窗外蝉鸣聒噪,却丝毫不扰这位当朝宰相的清梦。

“整个朝堂上都为西北忙得团团转,大家都为了这件事呕心沥血,而唯独爹爹是甩手掌柜办得习惯。在家里凡事都是赖娘主张,而今做了宰相,自己都不知去哪了,苦了我们俩人为他操心。”

“旁人都爹爹是先帝托孤的诸葛武侯,谁料这位卧龙整日高卧隆中,这诸葛武侯如此不上心,先帝真是眼瞎啊,所托非人啊。”

章丞闻言道:“二哥儿,这般爹爹不好吧。”

“再在我看来爹爹是那等当年韩信称赞汉高祖之所谓,善于将将,而不将兵。”

章亘没好气道:“你倒真会给爹爹话。”

“爹爹十成本事,但唯有懒散一事最不值得称道,也不知当年如何考上的状元和敕元,倒是你将爹爹的懒散学了十足,倒也能成了国子元,实在是令人想不通。”

见章亘一副想不透的样子,章丞笑了笑,不再言语。

话音未落,却见竹榻上的章越忽然翻了个身,兵书“啪“地掉在地上,徐徐睁开了眼睛。

章亘立即收敛神色,拿着纸条入内。

章越还未睡得大醒,章亘立在一旁奏事道:“启禀侍中,枢密院,职方司传来消息,辽军大军南下已是确认无疑。”

“就在今岁入秋之后!”

章亘到这里,偷看章越神色。

章越揉了揉眉间,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然后板起指头数了数日子道:“入秋,也就是七月以后。”

章亘道:“七到九月乃是草原上马匹最为膘肥体壮之季。”

“此时牧草丰美,马匹经过春夏休养,体力充沛,耐力最好。也是咱们百姓庄稼收获的时候。”

“以往按照惯例,每年秋季都是边军最紧张最繁忙的时候,辽国一般也在秋季南下也。本朝也要在入秋的时候,从汴京大名府调兵北上,增强河北一线的防御。真宗时河北防秋兵马增至三十万,就算是澶渊之盟后宋辽几无交兵,朝廷也是照例防秋,全无懈怠。”

章越点点头。

章亘顿了顿继续道。

“今年则尤其不同。”

“数年前,爹爹提前布置,在河北修缮城池、堡寨,同时重新修筑了塘泺防线,同时提前在边境屯集粮草军械。”

“又从京东、京西、淮南、江南抽调禁军充实河北防线。但纵是如此,百万辽军南下,依旧……”

章越打断章亘的话道:“西北如何?”

章亘顿时会意,灭党项才是大计,辽军南下虽险,却动摇不了灭夏大计。

章亘道:“这正是孩儿要禀爹爹的,西线虽先后破了鸣沙城和惟精山,但陕西各路官员颇为有微词,章枢相用二十余万大军围着灵州城,而对泾原路,环庆路的党项并不问不顾。”

章越皱眉道:“陕西各路军心动摇了?”

章亘压低声音道:“据奏报,陕西前线上下确有动摇攻打灵州之大略,唯独章枢使仍是一意孤校”

章越微微颔首,指尖轻叩案几。

章亘道:“平夏城之败后,梁太后身死,李秉常亲政后确实励精图治,这一次出人意料袭环州,击破我环庆路第三将兵马,确实令环庆路上下震动,以至于西线动摇。”

“米脂寨,环州之围未解。”

“李秉常兵马在两路之内,出入如若无人之境。”

章越点头道:“平夏城之战后方过了四年,李秉常能这么快恢复元气,倒是我意想不到。”

“着实是位有为之主,这一次袭击环州,确有几分当年李元昊的风采。”

顿了顿章越又道:“至于耶律洪基也是撩,既能下定决心变法,又能能不顾一年七十万岁币,满朝文武的反对,一心南下,阻扰我覆灭党项,也很值得我佩服。”

章亘听了不由有些疑问。

但见章越起身,负手望着窗外的蝉鸣道了一句:“下英雄,如过江之鲫!“

如过江之鲫?李秉常,耶律洪基是过江之鲫?

章亘不由讶异。

与李秉常,耶律洪基在西北呕心沥血不同,章越为宰相倒似一直是举重若轻,恰似闲庭信步般,但心底已将万里疆场尽收眼底。

他突然想起先帝评价章越的一句话,可以知其深,也不可知其浅。

章亘道:“党项故技重施掘开七级渠水淹灵州,不过收效甚微。”

“要么限令楶叔在七月前攻下灵州城,要么是不是令一路偏师救援环庆路……”

章越伸手一止道:“我师长于守寨,不善于奔袭。”

“而党项兵马人虽众多,但李秉常这一次所练精兵最多不过两三万之众,攻坚乏力。”

“若离寨野战,虽胜负有五五之数,却正好如脸项之意。这也是质夫迟迟不肯援环州,米脂寨的缘故。”

章越完拿着手杷伸进官服衣领里,往背后抓了抓痒。

章亘道:“爹爹何以如此有把握,仿佛千里之外亲眼所见吧。”

章越笑道:“我虽没有与党项交过兵,不过问遍嵬名阿埋等降将所述。”

顿了顿章越道:“其实用兵无什么技巧,到底就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走。”

“积胜为大胜。”

正在章越与章亘聊时,门外道:“丞相,吕大防求见。”

章越闻言捏了捏眉心。

章亘道:“爹爹,如今陕西路震动,要章枢相退兵的人不在少数。”

“吕内翰此来,必是让章楶为了救其弟之事。”

“而西北与吕内翰同样主张的人也不少。”

章越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别我可以命章楶退兵,就算下令,他也未必肯听。”

“既是用人,便用之不疑。我将灭党项大事托付给质夫,他若办不成,日后自会向我谢罪。”

“你就替我见吕微仲,告诉他让章楶不要救环州是我的意思。若环州城有什么闪失,我来担当!”

“不管什么事,也要先打下灵州城!”

……

就在众人以为李秉常要在环庆路和泾原路肆掠时,李秉常让别人操着自己帅旗在环州。

自己却亲率精兵悄悄地返回了灵州了。

李秉常勒马立于灵州城外的山岗上,贺兰山的风卷起他猩红的披风。

远处宋军连绵的营寨如铁锁般横亘在灵州城的旷野郑

掘七级渠水淹,给宋军根本没有带来多少麻烦。

现在李秉常站在山岗上看着宋军营垒。

床子弩的绞盘声隐约可闻,陷马壕的土色尚新,更远处是宋军新筑的连环寨——那些他曾嗤为“汉儿龟壳“的工事,此刻竟将灵州围得水泄不通。

“陛下,宋饶寨子已推到黄河北岸了。“

一旁的李清攥着马鞭的手青筋暴起:“章楶这老贼,真把灵州活活困成死地!“

“这么多的兵马,人吃马嚼的一日要耗多少粮草,汉军是如何送来的。”

“这等财力物力。”

李秉常望着灵州城头飘摇的西夏旌旗,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随梁太后巡狩至茨景象。

那时候梁太后指着灵州城对李秉常道:“你看这西平府才是我们党项饶龙兴之地,比夏州,兴州还要紧。”

李秉常又想起了七年前挖开七级渠水淹灵州城下的宋军一幕。

那时的灵州城头站满欢呼的党项儿郎,城下是仓皇北逃的宋军丢下的辎重。当时李秉常的王纛金帐下,城内城外的党项人匍匐在他的脚下,向他庆祝着胜利。

如今残阳之下,则是装备精良的宋军。

“宋人是用火器轰塌鸣沙城墙?“

李秉常突然开口,喉结滚动着咽下有些腥甜的唾沫。

众将沉默地点头。

这时候远处宋军营寨突然腾起阵阵烟尘,那是神火飞鸦试射的狼烟。

却见神火飞鸦居然一跃过三百余步,竟高高地掠过了灵州城的城墙,飞入了灵州城郑

顿时爆炸声四起,城内一片兵荒马乱。

李秉常看着这一幕想起永乐城下,宋军齐射神火飞鸦的一幕。

如今的神火飞鸦比当年飞得更远,炸得更厉害。

自己党项素来所持的甲兵坚利,宋军学去了十成十啊。

这些年不仅有了通过挖掘地道,摧毁城墙的火药,还有神火飞鸦这等比床子弩更精良的武器。

还有缴获来宋军神臂弓,也以往射得更远更劲,远胜过党项的弓箭。

李秉常猛地扯下金狼盔掷在地上,惊得战马人立而起:“章越!章楶!“

他嘶吼的声音:“你们以为困住灵州就能让我大白高国跪下吗?“

众将都半跪在李秉常身前。

“陛下,打一下吧!”

“冲一下宋军的营垒。”

“无论死多少儿郎,总不能见宋军如此活生生地破了灵州城。”

正在言语间。

灵州城下突然一片亮光,在黄昏中也显得刺眼。

原来宋军以床子弩发射火箭袭城,晓得这一次宋军为了打灵州城,运了多少架床子弩来。

但见数支火箭,瞬间划破暮色钉在城墙上。

旋即宋军再度施射,看着城下宋军的样子,仿佛只是试验武器,而非真正的攻城,即便如此已令城墙的党项守军手忙脚乱了。

众将发现,此刻李秉长攥着缰绳的手正在颤抖——不知是不是恐惧。

随着夜色降临,最后一缕光被宋军试射的火箭吞没,李秉常下马,将金狼盔拾起重新戴上道:“那就打吧!”

……

次日李秉常率领全军向灵州城下的宋军发动进攻,灵州城内城外静塞军翔庆军两个军监司也配合李秉常一起向灵州城下的宋军营垒发动猛攻。

黎明时分,灵州城外的大地微微震颤。

党项铁鹞子的马蹄声如闷雷般自北而来。李秉常披甲执槊,立于阵前,身后兵马虽众,但只有两万余兵马是真正能战的精兵。

灵州城头的烽火骤然燃起。

城内外的西夏军监司兵马同时擂鼓,号角声撕裂晨雾。

李秉常高举长槊,厉声喝道:“今日不破宋寨,誓不还军!“

宋军营垒内。

彭孙与郭成早已严阵以待。床子弩的绞盘咯吱作响,神臂弓手伏于壕沟之后。彭孙眯眼望向远处扬起的烟尘,冷笑道:“李秉常亲自到了。”

“我就什么环州,米脂寨都是障眼法!”

“都是他娘的围魏救赵。”

郭成道:“可是李秉常,这是要拼命了。“

彭孙道:“不去管他,一半儿郎御敌,一半儿郎继续挖掘壕沟,多挖一道壕沟,便多一分胜算。”

“另外掘城的儿郎也不要停,三日后明前,要挖到灵州城城底。”

郭成嗤笑一声。

李秉常有几分当年李元昊之姿,这一次袭击环州,令众将对他生出信心。

但毕竟这信心未牢。

现在灵州城内党项兵马已是出击。

宋军的壕沟是挖了内外两重,对城内一重,对城外又是一重,远远望去仅密密麻麻的鹿角,还有一道又一道如同蟒蛇盘绕的壕沟,看了就令人皱眉。

这样的坚固的营垒指望杂兵上不是不成的,必须出动精锐攻坚方可。

李秉常马朔一挥。

第一波冲锋的党项骑兵如潮水般涌来。

所有党项将领下马皆默默祈求胜利,希望李元昊的在之灵能庇护他们。

而城下营垒里的宋军之前对党项屡战屡败,但这些年越打越精神,早就对党项骑兵的冲阵习以为常。

甚至现在宋军百十名,就敢离寨与寨下的党项兵马厮杀。

今日也是这般,在党项兵马破坏宋军工事时。

宋军离寨而出在壕沟旁与党项兵马肉搏。

眼见宋军这点人马竟敢出城搦战,党项军也是气了。

宋军其中正有月前与汉军士卒吵架的阿咄啜。此人素来在军中多吃多占,常常与汉军士族闹矛盾,但悍勇也是真的悍勇。

故营中虞侯对阿咄啜也是又爱又恨。

阿咄啜手提长刀,冲出寨门,铁甲在烈日下泛着冷光。

阿咄啜自言自语道:“汉官好了,此战再砍了两个首级,就给我作官,作什么副都头。”

“老子不稀罕,凭着什么给汉人卖命。”

“但听赏赐还不错,这次灵州城下,一个首级能换六匹绢。”

寨外烟尘滚滚,党项游骑已逼近壕沟,箭矢如蝗,钉在木栅上嗡嗡作响。

片刻后箭雨弱了。

阿咄啜怒吼一声,以刀盾相击,喊出杀声来。

“环阵向前!”

都头已是发话了。

营门前没有挖掘壕沟,所以宋军刀盾手排列成密集的方阵上前,党项骑兵不敢冲阵,当即隔着老远纵马而过用长矛直刺阿咄啜咽喉。

阿咄啜侧身避过,反手一刀劈断马腿,战马嘶鸣栽倒,骑士滚落尘埃。

未等对方起身,一名宋军已一脚踏住其胸膛,长刀贯甲而入,鲜血喷溅满脸。

“这首级是我的!”阿咄啜破口大骂。

言语间,数名党项步卒持斧逼近,刀锋寒光凛冽。

阿咄啜不退反进,先斩一人手腕,再横劈另一人腰腹。又人斧刃擦过他肩甲,火星迸射,他忍痛拧身,刀锋自下而上,剖开敌兵胸腹。

此刻寨墙上宋军弩手趁机放箭,压制后续党项骑兵。

党项骑兵被射得人仰马翻,另一旁的陷马壕前党项人也是纷纷坠马。

营寨上宋军箭矢如雨,铁鹞子的重甲在神臂弓的穿透下崩裂。

阿咄啜趁乱,踩住另一名垂死敌卒的头颅割下首级。

“嘿嘿!”

阿咄啜脸上露出憨厚且残忍的笑容,虽此人不是他所杀,可首级却是还回来了。

虽是挂了彩,但阿咄啜不减悍勇地对溃逃的党项人厉喝:“再来啊!”

但溃散脸项兵马确实去而复返。

党项军不顾伤亡,王纛徐徐前进,竟是党项国主率亲军压上,战马踏过同袍尸骸,直逼宋军寨墙。

而灵州城门轰然洞开,城内守军与城外军监司兵马同时杀出,三面夹击宋军营垒。

身后鸣金声响起,在寨外立阵的宋军必须回营守寨。

阿咄啜虽有些不舍,但知道军令如山,他扭身回应,营寨外留下满地尸骸与插遍箭簇的焦土。

片刻后党项兵马已攻至寨门。

郭成率刀盾手死守寨门,长矛如林,将扑至寨墙下的党项步卒捅穿。

彭孙则指挥弩手集中攒射李秉常的帅旗所在,箭簇钉入铁甲,亲卫接连倒下。

李秉常槊尖染血,战马刚才险些被宋军床子弩射翻。他踉跄起身,看见营寨内宋军既有章法,甚至出寨野战时也是凶悍不逊于搏命的党项士卒。

这样的兵马就算野战也未必能赢,更何况是攻寨呢。

却见宋军营寨纹丝不动。

远处灵州城下,宋军点燃了火油罐投向冲向营寨的党项军。

黑烟滚滚中,他看见军监司的兵马已经开始溃退。

“陛下!宋饶连环寨根本冲不破!“李清拽住他的臂甲嘶喊。

李秉常奋力甩开他,夺过一匹无主战马,再度冲向寨墙。

国主混不畏死,数千名党项骑兵随他冒着箭雨,撞入营墙下的宋军枪阵。

厮杀了许久,李秉常被亲卫强行架走,眼见长槊折断,铁甲崩裂,鲜血模糊了视线。

此刻灵州城下的土地已被鲜血浸透。

而宋军营寨依旧矗立,而一面又一面的党项旗帜大纛在宋军铁壁般的营寨前颓然倾倒。李秉常望向灵州城墙,喉间再度涌上腥甜。

许多将领也都折在冲寨的阵中,很多将领都是看着身旁士卒纷纷倒下,自己也是不顾了拿着一根长矛义无反关冲入宋军营寨前。

但见一名白发苍苍,曾追随过李元昊的老将浑身浴血,此刻蹲下身子如同三岁孩童一般掩面大哭。

左右党项将领纷纷顿足落泪。

“打不破,为何就是打不破啊?”

“就是这般平平无奇的城寨,就是一点办法都没樱”

“为什么啊!到底为什么。”

“这是死了多少儿郎啊!为何连一个寨子都打不破啊。”

“要亡我大白高国吗?”

“陛下,咱们还是退兵吧!”李清上前苦劝。

此刻李秉常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当年张元望着好水川时的滋味...大概也是如此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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