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回】强回转性犹难改·空筹画人力不从心
却王夫人晚间先安顿了薛姨妈,自往房中歇下,暗想道：“若当初嫌薛家门第,如今蜨哥儿身上也是有了爵位的，又是新贵，原较史家强些；况宝丫头为人温厚和平,比云儿又强许多。老太太纵偏自己娘家亲戚,到底也是疼宝玉的,只需将其间好处同老太太一一讲明，只怕转了心意也未可知。——可恨赵姨娘,如今环儿同宝玉一道读书,倒得了意似的，只顾在老爷面前献勤儿；幸得宝玉聪明,诗文原较他强些,倒也煞了那贱饶性儿；前日又撺掇老爷替宝玉合环儿寻通房丫头,幸得老爷他两个年纪尚,碰了个没趣；若当真先寻了，没得移了他的心思。”
如此王夫人暗自筹画，一时却又想起今日凤姐儿做派,暗道：“凤丫头如今也拿乔起来,不过得了一个哥儿，他婆婆又疼他，倒有些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今儿我往家里来,他却只推身上不快,也不出来；倒也罢,如今宝玉也瞧着大了，待他娶了亲，或者两房分开来也未可知。”一时心下千头万绪，只得自往床上歇息，当夜无话。
隔日宝钗起来，同黛玉一道梳洗过，二人用罢早饭，便闻跟薛蜨的人来报，薛蜨午时便往家里来，教宝钗不必挂记。黛玉闻那丫鬟罢，便笑道：“大哥哥既是要来家里，想来我哥哥也是要往自己家去的。须要防他回家不见我，又我贪着在这里顽，不往家去照应。”便同宝钗告辞。宝钗闻他这话，也不便再留，只得嘱咐人好生送黛玉回去，因他哥哥常日也不往家里来，倒也实实地有几分欢喜，乃自回房里打点了一回，便等薛蜨回来。
果然将至正午，薛蜨从外进来了，见宝钗早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倒为一怔，笑道：“劳妹妹久等了，想是有些话儿要同我不成？”宝钗见了自己哥哥，却没来由眼圈一红，强笑道：“我又不是林丫头，每日价心里眼里皆是他哥哥。哥哥且坐，我教人摆饭。”一面便起身往后面去了。
薛蜨明见宝钗神色不同往日，略想了一回，便猜是昨日往贾家去惹了不快；见他不欲同自己，也不好就问，见他往后面去了，乃唤银雀儿问道：“你姑娘这两日都顽些什么？”雀儿道：“昨日国公府二老爷回来，姑娘同林大姑娘往那边府里去了半日。晚上姑娘同大姑娘一道往咱们这里来的，早上方送大姑娘回去。”
薛蜨闻言，点头问道：“是那一个惹了姑娘？”雀儿四下一望，见并无他人在的，耐声道：“姑娘昨日往那边去前还喜喜欢欢的，回来也同林大姑娘笑了半晌，只是大姑娘走后才有些怔怔的，却不知是为甚么。”一行着，闻得外面脚步声响，便福了一福，闭口无话。
薛蜨听得这话，微微颔首，果见宝钗从外面进来了，笑道：“这气也冷，我教他们把铜锅取了来，咱们就在这里吃，倒也便宜。”一面见婆子们取了家伙来摆好，便亲替他哥哥摆了碗筷，道：“哥哥常日不往家里来，也不曾好生在一起吃过一顿饭，今日却难得有空。”
薛蜨见他如此，心下微转，乃笑道：“正是。当日你尚是个女孩儿之时，最爱吃笋子，偏又夹不起来，只顾让我替你弄的。”一面果然取了箸，往那锅里夹了笋子，笑递与宝钗道：“你先吃，吃过了我再与你搛些。”
宝钗见他哥哥这般行为，只得接了过去，吃了几口，却见薛蜨只顾看他，不免脸红起来，将碗放下道：“哥哥也吃，只顾看着我作甚？”薛蜨笑称是，一面也取了碗箸，自同宝钗用饭。
一时二人吃罢，莺儿端了茶来，便见薛蜨用目示意，情知是要同宝钗话，便福了一福下去了。薛蜨见四下无人，便向宝钗问道：“妹妹，我这些日子不在家中，也并不知家中有甚事。昨日姨夫姨母归家我也不曾去得，故不知是甚么人惹了你不自在？”宝钗闻言笑道：“那里有人敢惹我的。”薛蜨摇头道：“妹妹越大越不爽利了。我素日怎么同你的来？咱们本是一母同胞，若有甚么事，只管同我的。”宝钗见他如此，只得道：“当真不曾有甚么事。纵有，也不过是些许事，不值一提的。”
薛蜨闻言，却自想了一回，点头叹道：“想你七八岁光景之时，甚么不同我？那里不同我去？如今长了年纪，却同我隔心起来，倒还不如你同林家大妹妹亲近。咱们父亲早逝，我原恐教你养成个思虑过重的性子，是以连圣人书也丢开，寻那些话本来同你一道看耍；外面或有些奇闻异事，但凡我听了觉得有趣儿，必要学了来与你。如今好容易长了这们大，眼见着有了姊妹同你好，我又领了差使，见面少些，却也罢了；只是有事也不同我讲，只顾自己放在心里，却又将我置于何地？”
宝钗听他这话，忙站起来道：“哥哥莫生气，原是我错了。”一面着，心下又掂掇一回，只得将昨日贾母所一一讲与他听，又道：“这原也是我一时口快，——许是我心太重，免不了思量一回，面上带出些儿来；或老太太并未有这层意思也未可知，不过是我多心罢了。此事实是之又，原不值一提的，并不是有心要瞒着哥哥。”
薛蜨冷笑道：“我当是甚么。你也忒会替人打圆场，他这话若不是这个意思，又是那一个？林家罢了，贾家原是他们外家；咱们去了不过是去看姨母，那起子人却又要作怪。”一行着，见宝钗低头不语，便拉他坐下，道：“你也太会要强了。别人怎么，原不干咱们事；如今咱们家较他们差不曾？我却知你为人，也并不是希图甚么，不过是想和大家都和和气气的，得个好名声儿，——妹妹休怪我话直，原就是这样，——只是你枉自辛苦半日，却有那起子人只道你有甚么想头，先就看轻了你去。”
宝钗闻言，正中自己心事，乃垂了头不发一言。薛蜨见状，又道：“我早同你不必在意旁人。喜欢同那一个好，自然同他好去，实在过不去，大家各自走开。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还有蝌儿同琴儿两个，这也够了。那些亲戚，不来往也罢。”宝钗默了半晌，勉强道：“是如此，那里就能不来往的。我素日原不往他家去，不过昨日姨妈回来，老太太又早早着人来接，没有不去的理。”
薛蜨正想起原书中情景，闻得宝钗这话，心下暗想道：“幸得我如今身上有了爵位，贾家尚不敢太过造次；若同书中那般，宝丫头岂不更为尴尬？那薛蟠又是个混账东西，自然不能替他排解甚么。我原恐他性子再同书中一般，是以幼时下意地要回转他，只是想来性难改，如今年纪一大，又转了回去。”是以竟有些灰心起来，见宝钗面上强笑，叹道：“你如今大了，也不听我了。只是我却容不得人这们你；也罢了，横竖此事并无多少要紧，你只记得横竖有我便是。”一面径自起身，往外边去了。
宝钗见薛蜨要走，忙跟着起身，方待甚么，却又闭口不提，只一路送了他出去，望着薛蜨去了方才回来，自往椅上坐了，翻想起他方才那些话，又想起黛玉来，暗自歆羡道：“果然人人性子不同。一般也是哥哥妹妹，林妹妹便甚么都可同他哥哥，两人显见地比旁人又亲近，他哥哥也疼他。虽我哥哥待我也是一般的好，只是我自己心下愧得了不得，恐分了他的心思，教他不快，是以总不敢同他；只是他看将出来，又要怪我。日后还是不要在面上带出来的才是。此事原，不与他，我过些时日便好了，却是哥哥每日事体要紧。”
如此宝钗想定，便唤了丫头们来，问道：“是那个同大爷我近日不快的？”见丫头们面面相觑，无一人承认，叹道：“大爷每日价忙，我不能替他分忧，好歹不添堵便是造化。若有些甚么不自在便去同他，他也不必干别的，只听我这些了。今日罢了，日后若大爷再问你们，只回无事便可。”丫鬟们皆诺诺点头应了，宝钗便自往房中去看书，不在话下。
却薛蜨一行往外走，不免有些灰心起来，暗道：“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宝丫头原也不上甚么不好，只是这心思却眼见着又同那书中一般了。他时我只恐他如此，下意教他有甚么便直口出来，谁知如今又是如此。他只恐扰我心思，却不想此事并非他一人之力所及；若我不知那原书中之事，竟教他同宝玉作配，可不害了宝丫头一世？也罢，横竖我已知那厢将有甚么伎俩，业已筹备过了；若再生枝节，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个内宅妇人又能如何？只是务要先同母亲定，以防万一才是。”一时想定，乃将此事丢开，自回房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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