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台的春似乎也要比别处来得晚些。
汉宫里，仆侍是踩低捧高的主儿，连带这时辰季候也爱踩着低处，逢迎高位子。
这不，满是好好的春，别的院里鲜花都开啦，一捧一捧的攒在枝头，芬香的，甜的糯的，似酒酿盒子，吸一口，满肺腑的馨香。
这便是把春也吸入肺腑了。
烂熳时节，春光明媚，谁不爱呢。
可偏偏敬武不爱。
她性子有些刁钻，不爱往阳光里头窜，偏喜欢阴戚戚的雨，风吹秃了树，最好还带点阴冷，钻入骨子的阴冷。她便好裹一个狐裘，缩在角落里。
抖抖索索的，像只獐子。
她喜欢昭台，因这昭台的春比别处来得晚些。也比别处更冷些。
她便可以提一壶梅子酒，裹自己的火红狐狸裘，窜溜在昭台的梁间瓦下。她觉得昭台宫里住着的那个女人，也挺好。
怪可怜的。
巍巍汉宫，恐怕只这别苑破败的昭台，霜色未褪。敬武提一壶酒，像只狐狸似的，尽钻假山石林。
开了春，敬武长高了些，奶娘几番要抢下她的狐裘，给换个新成色。她只不肯。奶娘又尽好话，要将这狐狸裘改大些，穿了也宽松舒适。敬武颇为固执，也不肯改。气得奶娘直叫嚷：“这执拗性子，也不知随了谁！”到这处，数落的话便戛然而止，——那是不能再的，再下去，便犯了忌讳。
敬武这性子，除了随君上、随恭哀许皇后，还能随谁呐？
哎！真险些儿犯了讳！
奶娘轻轻掌了自己个嘴巴子。
敬武远远地捂嘴笑，道：“阿娘，我喜欢这衣裳，便不改啦，我觉得裹着暖和，好多年啦！”
好多年啦……
敬武走得远远的，转头却见几乎只能看出个囫囵影儿的阿娘正抬手抹泪，好多年啦……敬武在远郊上林苑，默默地，长大了这许多。
好多年了，她还是喜欢裹个狐裘子。
因这狐狸裘子裹着……她曾窜街走巷，去找过她的二毛。她曾裹着这狐狸裘子，被打出生起就从未见过的太子哥哥，一把揽在怀里。她扑在兄长怀中，觉得很温暖，很安心。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记忆。
敬武舍不得。
敬武提了梅子酒站墙外，抬头见一枝红梅攀了半截身子出来，瓦上薄雪未化，白中缀着几点艳的红，似宫廷画师描出的一幅画，极好看。
果然昭台的春比别处来得晚。
她立在门外，举了举梅子酒：“开门！”
好似那红梅能识得她的话一般。
辅首轻叩击。
待来人开门时，敬武已窜了进去。
“那个人起来了么？”
她称昭台宫里住着的那个人为——“那个人”。
她在。
敬武与她对案而坐。
敬武自幼长于长安市井，行为大喇喇，并无汉宫公主的仪态。她因将梅子酒往案上一摆，笑道：“喝么？冰冰凉凉，点个炉子喝，可痛快！也便是这时节才有这般好的梅子酒，——我阿娘存了雪在冰窖里，里外封好的，一层一层，密密实实，垒得这酒又凉又痛快！”
“你舍得给我喝么？”她笑问。
“也是奇了，”敬武道，“我带都带来了，你却这般问，我若舍不得，能带到你这昭台来么？”
“这性子我喜欢！不像磨磨唧唧的公主！”
“公主都磨唧么？”敬武撑额问。
“多数都这样吧……”
“唉，”敬武叹息一声，“难怪父皇不喜欢我。”
那个人忽然来了兴趣，问：“你父皇是怎样的人？”
敬武大喇喇挥一挥手：“那我怎知？打出生起就没见过他几回！兴许我兄长知。”
“刘奭？”
“你认得我兄长？”敬武有些惊讶。忽又一想，却更觉怪异，她兄长乃汉室储君，普下除她父皇，便该是她兄长最受人尊敬，兄长之讳，民者皆需避。眼下这人却是谁，敢直呼她兄长之讳呢？
敬武这才想起，她与眼前这人虽相识许久，但却从未问过此人姓甚名谁。从前只觉脾性相投，能来话，反正与她同困上林苑的，除昭台，也无旁人了。就当同病相怜么，常常来坐坐，也能消磨时间。
此时才惊觉，她对这人一无所知呀！
因问：“你怎直呼我兄长之讳呢？兄长之讳，普下间皆需避，我也不敢的。”
这人眼角恍露出一丝不屑，很快复转，淡淡道：“公主，你可知昭台宫里住着的人，是谁？”
敬武摇摇头。从未有人与她提起过。
那人忽站了起来，双手支着案，一双眼直瞅敬武：“公主，你父皇的皇后是谁？”她没头没脑问了这么一句。
敬武因：“我父皇的皇后，自然是敬武的娘。”
“呵，”她冷笑，“你哪个娘？”
“自然是已故恭哀许皇后！”
提起许皇后，敬武满脸骄傲之色。因兄长曾过，他们的娘，是底下最好的娘。如果她还在，敬武一定会是最幸福的公主。
当然，敬武知道，如果娘还在，父皇就不会记恨她，父皇也会疼她、爱她。她就不再是底下最可怜的孩子。
想及此，敬武的睫毛微微一颤，掩上了哀伤之色。
多可怜呐，没娘的孩子。
她坐敬武对面，目中却有挑衅之色：“你觉你父皇爱你娘么？”
那是自然的！敬武正要回话，却被那人一个眼神挡了回去，那人嗤道：“未见得！你父皇又不止你娘一个皇后！痴心君主？笑话！当年一纸诏书，唬得举下皆为他寻一柄‘剑’，……如今呢？居椒房者，为谁？”
“王皇后。”敬武脑子还算清醒：“她也是父皇的皇后！兄长曾过，咱们娘没了，父皇便封她为后，因她人好，她待咱们好。”
“你兄长还与你过甚么？”她冷笑：“可曾与你过，你父皇朝三暮四，见一个爱一个，一任君王，封皇后者三。这便还没完呢——你父皇春秋鼎盛，谁知何时还会黜王后，封李后、吴后？”
敬武真被这人乱了头绪。封后为三？除了她生母许皇后与她初入宫时曾见过的王皇后，还有谁呢？
敬武掰着指头算，她父皇这人，除了待她差零，其他错处，好像也未曾听过，朝上诸臣爱戴，朝下百姓拥护，更甚者，当年“故剑”之事流传甚广，百姓因之更觉君王情深，爱戴非常。
她父皇哪里不好？
她看出了敬武的疑惑，因笑问：“你都不知？从无人与你起过？”
谁会呢？谁敢她父皇的不是呢？
敬武道：“我觉着你今日有些不可爱了，我不想与你话。”着便要起身：“待你再变得可爱时，我再来寻你玩罢。”
她到底孩子心性，话也似孩子，怪可爱。
那人自然不肯放敬武，因一把捉她衣袖：“公主莫急，你便再坐会儿罢。”她心思缜密，很能知人心事，话便到这般了，她知敬武心中也好奇。
敬武果然不走了。
敬武低头，喃喃道：“你为何要这般父皇呢？”
她为皇帝厌弃，也不曾这样挤兑她父皇！她敬武不得的话，旁人自然更不得！
公主这便有些不愉快了。
那人摸了敬武的心思，也便缓下来，推了推案上一壶酒：“公主，咱们把酒封揭了吧？咱们边喝酒边与你开，可好？”
敬武略犹豫了一下，终于点零头。
梅子入味，酒入肠，炉里的火正在烤，煨得人舒舒服服，敬武举一杯子，啜，有些恹恹的，似打不起精神来。
对案那人啜一口，道：“果真是好酒！公主大方！”
敬武快直性子，呛她：“谁与你这些来的？是不是好酒，关你甚事？你挑起了头儿，这会儿想溜了？”
那人笑道：“公主哪里的话。我原不知，他们竟甚么都瞒你呢！”
“旁的不，”敬武嘟起了嘴，道，“我那父皇，待我是薄了些，但待下苍生……可是厚的。哎，该我倒霉，投生我娘肚里，竟不如凤阙阶下一只蝼蚁。”
那人竟也哀伤起来：“……你还记着他的好，可我竟怎么记着他的坏呢？”
“你也是他女儿么？”敬武看她一眼。
她哈哈大笑起来：“你瞧着我像么？”
“不像，”敬武还真仔细瞧了瞧，琢磨道，“看着老了些。”
两人再饮一碗酒。
敬武摸着滚圆的肚子，不耐道：“你便了吧，瞧你也像与我父皇有深仇大恨，数落他这般，又引我与你至此处，我不信你这时便要打住——好好儿，别卖关子。我父皇怎么着……他有三个皇后？你便，他若对不起娘，我便去找兄长去，奏明宣室，与他讨理儿去。”
她竟不想，敬武这般聪敏。
这故事，多久远，远得都落了尘。
她便好仔细地揭开尘灰：
“公主，你父皇有许皇后、王皇后，这不错，你可曾听过……霍皇后？”
敬武摇摇头。
一双眼，像极了宣室殿里那位主。
“她也是你父皇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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