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把奶奶接来家里的第十五，我下班推开门，一股浓烈的中药味扑面而来。客厅里，爸爸正蹲在地上，心翼翼地给奶奶洗脚。橙黄的灯光照在他专注的侧脸上，盆里的水汽氤氲上升，营造出一幅温馨的孝子图。
“回来了？”妈妈从厨房出来，面无表情地递给我一杯水，压低声音：“又是表演时间。”
我接过水杯，目光落在爸爸那双轻柔按摩着奶奶脚部的手上。不得不，他做得极其认真，仿佛手中捧着的是稀世珍宝。奶奶局促地坐在沙发上，眼神闪烁，似乎对这种过度的关怀也感到不适。
“妈，水温合适吗？”爸爸的声音异常温柔，“加点中药泡脚，对您的老寒腿有好处。这是我特意从李医生那里抓的药。”
奶奶轻轻点头，嘴唇蠕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她的目光穿过水汽，与我在空中相遇，那里面藏着一种难以言的情绪。
“你看你爸多孝顺。”妈妈的声音从我身后飘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讽刺，“这已经是第十五了，雷打不动。”
爸爸似乎没有听出妈妈话中有话，反而抬头笑道：“孝顺父母是经地义的事。你妈就是太忙，不然也想多陪陪妈。”他着，目光却意味深长地瞥向妈妈。
这种戏码自从奶奶来后几乎上演。前十，爸爸还会叫上我和妈妈“观摩学习”，后来见我们反应冷淡，便改为独自表演，但总能在恰当时机让我们“偶然”撞见。
我放下包，走进厨房帮忙准备晚饭。妈妈正在切菜，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比平时响亮许多。
“今单位怎么样？”妈妈试图转换话题。
“还好，就是张总那个项目有点棘手。”我心不在焉地回答，耳朵却注意着客厅的动静。
水流声响起，应该是爸爸在倒洗脚水了。果然，不一会儿，他端着脚盆走进厨房，刻意绕过妈妈身边，将水倒进水池。
“妈的腿脚比以前好多了。”爸爸语气轻松地，“坚持按摩见效了。”
妈妈没有回应，只是用力剁着案板上的青菜。刀起刀落，节奏凌厉。
晚饭时，气氛更加诡异。爸爸不断给奶奶夹菜，嘘寒问暖，而对妈妈却几乎视而不见。奶奶吃得很少，眼神时不时飘向妈妈，欲言又止。
“我吃饱了。”奶奶终于放下碗筷，轻声道。
“才吃这么点怎么行？”爸爸立刻关切地问，“是不是不合胃口？想吃什么跟我，明我让...”
“够了！”妈妈突然打断爸爸的话，筷子“啪”地一声落在桌上，“赵国明，我们有必要谈谈。”
餐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奶奶紧张地看着爸爸，又看看妈妈，双手微微颤抖。我伸手握住奶奶的手，发现它冰凉得吓人。
“有什么话吃完饭再。”爸爸皱着眉头，语气强硬。
妈妈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筷子，但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这顿饭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继续。
饭后，我陪奶奶回房间休息。她拉着我的手不肯放，低声问：“颖，你爸妈是不是因为我才...”
“奶奶，别多想。”我打断她，“他们就是有些矛盾，过几就好了。”
奶奶摇摇头，眼里闪着泪光：“我知道国明是在跟春梅赌气。他从就这样，越是心里虚，越是要做出样子给人看。”
我心中一动，正想细问，爸爸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妈，该吃药了。”
他端着水和药片站在门口，脸上挂着完美的微笑。但我注意到他的视线迅速扫过房间，似乎在确认我和奶奶的谈话内容。
第二是周六，我本来计划睡个懒觉，却被客厅里的争吵声惊醒。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妈妈的声音带着颤抖，“赵国明，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真那么关心妈吗？还是因为那套房子？”
“胡袄！”爸爸的声音陡然提高，“我看你是无理取闹！我孝顺妈还有错了？”
我轻轻推开房门，从门缝中看到爸爸和妈妈站在客厅中央对峙。妈妈脸上满是泪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情绪如此失控。
“整整十五了，你除了给妈洗脚，还做过什么？你陪她聊过吗？听过她讲村里的事吗？你知道她最近晚上睡不好吗？”妈妈连珠炮似的发问，“你只是需要观众，需要有人见证你是个孝子！”
爸爸脸色铁青：“至少我做了！你呢？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
“表面功夫？”妈妈冷笑一声，“是啊，表面功夫。就像去年村里拆迁，你急着把妈接来，生怕叔叔一家多分一点好处。就像现在，你知道王律师下周要来家里做客，所以提前开始表演，不是吗？”
爸爸的表情瞬间变了，那种被中的惊慌虽然一闪而过，却没逃过我的眼睛。王律师是奶奶的远房侄子，也是负责奶奶遗嘱的律师。
“不可理喻！”爸爸甩手而去，重重摔上了门。
我悄悄退回房间，心里却翻江倒海。妈妈的话点醒了我，确实，王律师下周要来我们城市出差，原本好要来家里做客。而爸爸这些过度的孝行，正是从收到王律师电话那开始的。
周日下午，姑姑突然来访。她一进门就拉着奶奶的手，关切地问长问短。
“哥，听你给妈洗脚按摩，真是太孝顺了。”姑姑笑着对爸爸，但笑容未达眼底，“不过妈习惯早睡，你们家这么热闹，会不会休息不好啊？要不让妈去我那儿住几？”
爸爸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随即堆起笑容：“妈在这儿住得挺好，就不劳你费心了。”
姑姑的到来像一根导火索，家里的气氛更加紧张。她走后，爸爸对妈妈的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开始主动搭话，甚至帮忙做家务。这种反常的殷勤让妈妈更加警惕。
周二晚上，我起床喝水，经过奶奶房间时，听到里面传来低泣声。轻轻推开门，只见奶奶坐在床边，手里捧着一张发黄的照片默默流泪。
“奶奶？”我轻声唤道。
她慌忙擦掉眼泪，强装笑脸：“怎么还没睡？”
我在她身边坐下，目光落在那张照片上。那是年轻时的奶奶和爷爷，旁边站着爸爸和姑姑，还是孩童模样。
“想爷爷了？”我轻声问。
奶奶摇摇头，又点点头，泪水再次涌出：“颖，奶奶是不是很讨人嫌？”
我愣住了：“您怎么会这么想？”
“国明和慧吵架，都是因为我。”奶奶的声音哽咽，“我知道国明不是真心对我好，他是做给你姑姑看，做给王律师看。村里老房子要拆迁了，他怕你姑姑独占好处。”
我握住奶奶的手，发现它比前几更加冰凉。
“奶奶，到底怎么回事？咱们家那老房子不是不值钱吗？”
奶奶长叹一口气，抹去眼泪：“前段时间村里来了个开发商，我们那一片要建旅游度假村，每户能分不少钱。你爸和你姑为这事已经吵过好几次了。”
我恍然大悟，终于明白爸爸突然接奶奶来住的真正原因。也明白了为什么姑姑会突然造访。这一切根本不是孝心，而是为了拆迁款。
第二一早，我提前下班回家，爸爸还没回来。妈妈在厨房准备晚饭，奶奶在阳台晒太阳。我决定和妈妈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妈，爸爸是不是因为村里拆迁的事，才把奶奶接来的？”
妈妈切材手停顿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为什么这么问？”
“我昨晚听到奶奶哭了。”我低声，“她爸爸和姑姑在为拆迁款吵架。”
妈妈放下捕，转过身来，眼里满是疲惫：“你爸怕姑姑独吞那笔钱，所以先把奶奶接来。王律师下周来，他可能会带来拆迁的最新消息，还有...奶奶修改遗嘱的文件。”
我心里一沉：“所以爸爸这些的表演，都是给王律师看的？”
妈妈苦涩地笑了笑：“不仅是王律师，还有你。他希望你认为他是个孝子。”
就在这时，阳台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我和妈妈冲过去，发现奶奶晕倒在地上。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奶奶被推进急诊室已经一个时了，爸爸才匆匆赶到。
“怎么回事？妈怎么了？”他气喘吁吁地问，额头满是汗水。
妈妈冷冷地看着他：“医生是情绪过度激动导致的血压骤升。赵国明，你到底对妈了什么？”
爸爸一脸错愕：“我什么也没啊！我今一早就出门了。”
“奶奶早上接了个电话，”我突然想起，“是姑姑打来的。”
爸爸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掏出手机走到走廊尽头打电话。透过玻璃窗，我看到他通话时的表情从愤怒到震惊，最后转为惨白。
他回到我们身边时，脚步踉跄，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怎么了？”妈妈察觉到他状态不对，语气缓和了些。
爸爸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扶着墙壁慢慢坐下，双手捂住脸。
“妹...妈早就知道拆迁的事是假的。”他声音嘶哑，“是她让王律师配合她演这出戏，为了测试我们。”
我和妈妈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拆迁是假的？”我重复道。
爸爸艰难地点点头：“妈和几个老街坊早就知道没有拆迁这回事。她之所以同意配合测试，是因为...因为去年住院时，听到我和妹在走廊上吵架，争着谁少出点医药费。”
我想起去年奶奶因肺炎住院的情景，爸爸和姑姑确实为医疗费的问题发生过争执。没想到奶奶竟然听到了这一牵
急诊室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奶奶已经脱离危险，但需要静养。我们鱼贯进入病房，奶奶虚弱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眼神清澈地看着我们。
爸爸站在床前，手足无措，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愧疚表情。
“妈，我...”他开口，却不知如何继续。
奶奶轻轻摇头，伸出枯瘦的手握住爸爸的：“国明，妈都知道。”她的目光又转向妈妈和我，“这些，辛苦你们了。”
妈妈的眼圈突然红了，她走上前，轻轻为奶奶掖了掖被角：“妈，别了，好好休息。”
爸爸站在原地，脸色由白转红，终于流下泪来。这一次，没有观众，没有表演，只有真实的羞愧和悔恨。
奶奶出院后，爸爸不再刻意表演孝心，但会默默记得奶奶需要的药品，会在奶奶睡前悄悄检查暖气温度。妈妈对爸爸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甚至偶尔会主动提起奶奶的喜好，提醒爸爸注意。
王律师如期来访的那，爸爸坦诚地向他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令人意外的是，王律师竟然笑着：“老太太这一招虽然狠，但效果不错。你们兄妹俩现在终于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孝心了。”
后来我才知道，根本没有拆迁这回事，但奶奶确实拜托王律师配合她演了这出戏。她过：“我不需要孩子们为我洗脚按摩，只需要他们有一颗真诚的心。”
一个月后，奶奶坚持要回老家。送行那，爸爸红着眼眶承诺每周都会回去看她。没有夸张的誓言，但每个字都发自内心。
车开走后，妈妈轻轻握住爸爸的手：“这周末我陪你一起回去看看妈。”
爸爸怔怔地看着妈妈，终于露出了一个真诚的微笑。
望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我突然明白，有时候，虚假的开端也可能引向真实的结局。而家庭这场大戏，从来没有完美的演员，只有不断学习的学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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