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龙王村的农家生活讲起，讲到学堂欺凌，讲到那枚决定命阅大洋钉，讲到董海城倒地，我仓皇夜逃。讲到燕丘山遇险，被神秘高人岳崇武所救，传授风影遁、焚息术。讲到下山后，化名唐明，踏入宛南城。
我讲了擒拿飞贼无影蝶，在八仙楼初露头角；讲了万国擂台怒杀耀武扬威的洋人武士；讲了因缘际会被卷入京城是非，讲述盗出这柄清龙劫的过程。讲到那一路血战，无数清兵与洋人、倒在我的胧月之下。讲到我如何背负着清廷的追捕和洋人势力的怨恨，远遁千里，最终隐入隐龙山脉，被锁霞观所救。
然后，是三年的山中修行，突破筑基。是此番下山，回乡探亲之念，与寻找祖龙之地突破金丹的野心。是如何在津海十里坡斩了近乎化蛟的海蛇，又在宛南城外，与同伴们一起，捣毁了东洋倭寇、墨点云妖人以及西洋术士勾结布置的、用僵尸肉毒害百姓、意图唤醒千年飞僵的恐怖魔窟。杀了多少东洋士兵，破了怎样的邪阵，那飞僵如霜又是如何阴差阳错被如烟控制
最后，我讲到了如何为避开追兵，误入这座荒山，如何遭遇诡异大雾，发现山顶烟囱与喷吐灵雾的黑洞，如何好奇探入，又如何因东洋溃兵炸毁入口而被彻底困死在这山腹之郑讲到我如何绝望，如何在绝对黑暗中摸索、修孝濒死，又如何发现深井，听到他的呼吸，最终来到这里，落到这般田地。
我的叙述时而因剧痛而中断，时而因虚弱而气息奄奄，但尽可能清晰、完整。我没有刻意夸大自己的英勇，也未隐瞒自己的彷徨与脆弱，尤其是被困山底后的绝望与那次自负的探索。在这样一位不知活了多久、看尽沧桑的老怪物面前，任何粉饰都显得幼稚可笑。
老者静静地听着，自始至终没有再插话。他那骷髅般的脸上，肌肉几乎无法做出表情，但那双深陷眼眸中的光芒，却随着我的讲述而微微变幻。
当听到我因反抗欺凌而杀人逃亡时，他眼中毫无波澜，乱世之中，这等事微不足道。
听到岳崇武传艺，他眼神微凝，似乎对岳崇武这个名字略有思索，但很快恢复平静。
听到我万国擂台杀洋人，他眼中似有微光一闪，仿佛看到了些赞许的意味。
而当我详细讲述潜入紫禁城，盗取清龙劫的过程，以及大内那个神秘的太监的时候，他那一直冰冷的目光，终于出现了明显的变化。虽然他干枯的脸颊纹丝不动，但我就是能从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深处，感受到这种微妙的变化。对于清廷的宝贝被这样一个他们眼中的逆贼强行夺走，他似乎乐见其成。
听到我后来杀清兵、抗洋人、捣毁东洋邪窟，他眼中的光芒更亮了些，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种审视的意味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带着估量色彩的关注。
直到我讲到自己被困山底，濒死挣扎，最终发现深井来到这里，他的眼神才重新归于一种古井无波的深邃，仿佛我后续的遭遇，于他漫长而黑暗的囚徒生涯而言，不过是又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
我讲完了。洞窟内再次陷入绝对的寂静，只有我粗重痛苦的喘息声在回荡。
老者沉默了很久，久到我几乎以为他又要陷入那种无视外物的状态。他低头看着清龙劫，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剑身上的古老纹路，口中忽然发出低低的、近乎自语的呢喃，声音飘忽，却字字清晰地落入我耳中：
盗取清龙劫，杀洋人，毁东洋邪术？被困于此？呵呵，这一切，或许就是注定的。
注定的？我不懂他这话的意思。是指我注定会得到清龙劫？注定会与清廷、洋人为敌？还是注定会来到这地底，遇见他？我不敢问，也无力去深究。他身上的谜团太多，气势也太迫人。
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他便再次沉默下去，不再理我。清龙劫散发出的淡黄色光芒，似乎也随着他心绪的沉淀而缓缓收敛、黯淡，最终只剩下剑身本身一抹微弱的、内敛的莹润光泽，勉强照亮他枯坐的身影和我附近一片浑浊的水面。
世界重归黑暗与死寂的怀抱。我甚至又听不到他那微弱的呼吸声了，仿佛他已经与周围的岩石融为一体。我不敢出声呼唤，只能继续像一摊烂泥般趴伏在冰冷的积水中，忍受着无处不在的疼痛和刺骨的寒意。
我咬紧牙关，再次默默运转起焚息术。虽然真元无法直接正骨，但至少能温养受损的经脉，稍稍缓解一些肌肉撕裂般的痛苦，更重要的是，它能让我保持意识的清醒，汲取周围那依旧浓郁的灵气，维系住这口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
时间，在这地底深渊失去了所有意义。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痛苦的煎熬。脱臼的关节处传来阵阵胀痛和麻木，稍微试图动一动手指，都会引发连锁的剧痛，让我冷汗直流。我只能像一具破碎的木偶，僵硬地维持着摔倒时的姿势，任由冰冷的地下水浸透我残破的衣衫和伤口。
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几个时辰，也许几？我的意识在剧痛、寒冷和焚息术带来的些微暖流之间浮沉。
忽然，前方再次亮起了那熟悉的、温暖的淡黄色光芒。
是清龙劫。光芒比之前更柔和，却稳定地照亮了那个枯坐的身影。
我吃力的、极其缓慢地扭动脖颈，这个微的动作都让我疼得眼前发黑。我望向光芒的源头。
那骷髅般的老者，依旧坐在原地，一条萎缩的残腿浸在水里。他手中握着清龙劫，剑身横放在他唯一完好的那条枯瘦膝盖上。他正看着我，深陷的眼窝在剑光的映照下，仿佛两口幽深的古井，里面却燃烧着某种沉寂了太久、如今终于被搅动起来的幽火。
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沙哑干涩：
你讲了这么多。那么，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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