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司北苑的档案库里,那股子发霉的陈纸味儿像是腌入味聊老咸菜,直往鼻子里钻。
阿月缩着肩膀,怀里抱着一摞受潮的账册,眼角余光却像两把钩子,死死勾着乙字号书架的第三排。
她现在的身份是个刚入职不久、只会低头哈腰的录事,一身灰布袍子上还沾着早市蹭来的油星子,任谁看了都不会多瞧一眼。
趁着那个打哈欠的老令史转身去提茶壶的空档,阿月的手指极快地在架子上拂过。
抽书、翻页、拓印、回填。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连那层积灰都没扬起来。
那是先帝驾崩当日的内廷签押簿。
阿月只扫了一眼,心头就猛地跳了一下。
不对劲。
这上面用的墨,成色虽然都是徽墨,但前几行的字迹边缘已经微微晕开,吃纸极深,那是陈墨;而中间夹杂的几行,墨色浮在纸面,亮得刺眼。
更怪的是那几枚作为凭证的红泥大印。
按大周律例,印鉴必须压在右下角的日期上,桨落款压脚”。
可这几份文书上的印,偏偏全都歪歪扭扭地盖在正中间的姓名栏上,像是生怕别人看不清那是谁的名字。
半个时辰后,几张还带着墨香的拓片,被悄无声息地送进了诏狱那间发臭的死牢。
惊蛰就着昏暗的烛火,盯着那几团模糊的红印看了许久。
她没话,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在虚空中比划了一个盖章的动作——先是平稳下压,然后手腕突然抖了一下。
“看出什么了?”她声音沙哑,那是嗓子被药毒灼伤后的后遗症。
阿月蹲在栅栏外,压低声音:“印泥太厚,像是匆忙间没调匀。”
“不是没调匀。”惊蛰指尖点在那处歪斜的印记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活人盖章,讲究的是手腕下沉,力透纸背,印泥分布均匀。但这几个印……力道是虚的,只有中间实,四周虚,而且位置全往上飘。”
她抬起头,眼神在那一瞬间锐利得吓人:“这是死后补录。人死了,身子硬了,旁人抓着那只手去盖章,手腕使不上劲,自然会抖。”
阿月倒吸一口凉气。
“还有这个。”惊蛰指着那个签押令史的名字,“去查查这个人。他在吏部留档的字迹,最后一笔肯定有个习惯性的斜提。但这上面的签名,笔锋是钝的。”
阿月动作很快。
当晚,她就摸进了吏部那个令史在城南的破屋。
没费什么周折,就在那堆准备烧掉的私信废纸里,找到了几张练字的草纸。
果然,那令史写“准”字时,最后一笔习惯性地往上轻挑,像是个倒钩。
而档案库里那份“准许边将入京”的批文上,那个“准”字规规矩矩,像是个还没学会走路的孩子硬临摹出来的,呆板得可笑。
闭环了。
有人在先帝爷眼皮子底下玩了一出“借尸还魂”。
先帝死了,可他的印还在,他的手还在。
只要那口气没咽下去的消息没传出来,那只冰冷的手就能在空白的谕旨上,给人贩卖通的权力。
次日,崔明礼提着那个沉得坠手的药箱再次进了诏狱。
他现在的脸色比惊蛰还像个死囚,眼底两团乌青,嘴唇干裂起皮。
裴党这两虽然没明着动他,但他家门口那几只野猫莫名其妙被剥了皮挂在树上,这种下三滥的恐吓手段,足够让他这个读书人做几宿噩梦。
惊蛰没看他那张惨白的脸,只了一句话:“想活,就去查本月十五那晚,太医院值房的药渣登记簿。”
崔明礼手一抖,药箱差点砸在脚面上:“那晚……那晚是当值平安脉,并无大病记录。”
“那是给活人看的记录。”惊蛰靠在湿冷的墙上,闭着眼,“死人吃的药,肯定不在正册上。去找那些还没来得及倒掉、或者混在杂物里的药渣。特别是‘续命汤’。”
崔明礼咽了口唾沫,他知道这三个字的分量。
那是吊着最后一口元气用的虎狼之药,除了弥留之际的帝王将相,没人敢用。
当夜,太医院当值的杂役发了一笔横财,有个傻子医官花重金买走凉泔水桶里的所有烂药渣。
崔明礼在恶臭熏的药渣堆里扒拉了整整两个时辰,终于在几片还没烂透的半夏和附子残片旁,找到了一张被揉烂的药方笺。
上面赫然写着“续命汤三帖”,署名却是一个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告老还乡的老太医。
笔迹是假的,药却是真的。
十五那晚,皇宫里没有那个级别的贵人报病危。
那这三碗吊命的汤,灌进了谁的肚子里?
答案只有一个:那个在官方记录里,还要再过两才会“驾崩”的先帝。
一只漆黑的木匣子,在第二早朝前,被放在了紫微城那张铺着明黄绸缎的御案上。
武曌打开匣子。
里面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檄文,只有一包散发着酸臭味的药渣,和两张字迹对比图。
她捏起一点药渣,在指尖碾碎。
那股子腐烂的味道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显得格格不入,却又无比真实。
早朝的气氛诡异得让人窒息。
武曌端坐在龙椅上,冕旒后的那双眼睛看不出喜怒。
她没发火,也没拍桌子,只是在礼部尚书汇报先帝陵寝修缮事宜时,突然轻飘飘地问了一句:“李尚书,先帝殡那日,是你亲自核验的时辰?”
礼部尚书愣了一下,背后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回……回陛下,是臣与内侍省共同核验,分毫不差。”
“哦?”武曌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既然分毫不差,那朕倒想问问,为何太医院在那晚少了三帖续命汤?为何皇陵司的档案里,凭空多出了七道死人盖的签押?”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裴元昭猛地抬头,花白的胡须颤抖着。
他刚想出列辩解,却见武曌随手将那包药渣扔下沥陛。
“啪”的一声轻响,像是打在所有人心头的一记耳光。
“来人。”武曌的声音骤然转冷,“封锁九门。凡参与先帝殡仪的医官、内侍、录事,无论品级,全部下狱。朕倒要看看,是谁在替死人发号施令。”
诏狱内。
阿月借着送饭的机会,给惊蛰带来了一个更惊饶消息:“昨晚皇陵司库房遭了贼。奇怪的是,丢的不是档案,是一枚早已废弃不用的备用铜印。”
惊蛰正在啃那个发硬的馒头,闻言动作一顿。
备用铜印?
那种东西平时就是个摆设,只有主印磨损或遗失时才会启用。
裴党的人偷这个干什么?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炸开。
他们不是在伪造文件。
他们是在建立一套“规则”。
只要手里有印,只要流程合规,哪怕那是假的,在官僚体系里也就是真的。
他们偷走备用印,是为了在主印被查封后,还能继续“合法”地补录那些不存在的文书。
这才是裴元昭这只老狐狸真正的后手。
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所以他根本不在乎那些证据,他在乎的是——只要“印”还在他手里,他就有解释权。
惊蛰猛地咬破了自己的手指。
鲜血涌出,她在撕下的一块衣襟上飞快地写下八个字:
“印不在人,而在制。”
半个时辰后,这块带着血腥气的布条经由崔明礼的手,呈到了武曌面前。
那一夜,紫微城的灯火彻夜未熄。
无数本沿用了几十年的旧签押簿被投入火盆,黑色的纸灰像雪花一样飘满了皇城。
武曌站在火光前,看着那些代表着旧制度的册子化为灰烬,眼中映着跳动的火焰。
次日清晨,一道新诏颁布下:自即日起,凡宫中签押,废除单印制,邪双印互验”——无内廷监印与外朝复核印同时加盖,视为废纸。
裴元昭苦心经营了半辈子的“死后行政网”,被这一道轻飘飘的圣旨,连根拔起。
惊蛰还在狱中,身上还背着死囚的罪名,但她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在黑暗中替那位女帝,拧断了旧时代的脖子。
入夜,风更大了。
紫微城外那座恢弘的裴府大门紧闭。
几名禁军面无表情地守在门口,是“护卫”,实则是软禁。
府内一片死寂,只有几盏灯笼在风中无力地摇晃,像是随时都会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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