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的风裹着烟灰味刮过沈阳城，高吉梁捏着那封家书，纸页哗哗作响，像一片从故乡飘来的枯叶，轻轻戳破了他六年筑起的防护墙，在高吉梁掌心上燃烧，烫出火热的愧疚和自责。
时光从未停止它不断前行的步伐，不管你开心还是不开心。高吉梁在沈阳度过了六个春夏秋冬，真是太快了，他自己都不敢想象，仿佛在昨日。
就在高家人写信盼着高吉梁回来时，高吉梁在沈阳又遇到了新状况，准确，是他遇到了新的考验。
赵敏突然告诉高吉梁，高殿荣买了一套新房子，面积大，主要是考虑家里孩子又多，一个个都长大了，住不下。
他们决定把现在住的房子留给高吉梁结婚当新房子。赵敏话云淡风轻:“吉梁，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这可是关系一辈子的大事。”
高殿荣补充:“吉梁，你自身条件不差，长得帅，又聪明。再过两年，等你再成熟些，抗压能力强点，再让你进工厂。”
赵敏:“你在市里待了这么多年，回去干农活适应不了。不如安心呆在这儿，到时候娶一个城里媳妇儿，两口好好过日子。”
此时的高吉梁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边是家饶期盼，家乡那片熟悉的土地，还有那份浓浓的亲情；另一边是沈阳这座城市的繁华，以及赵敏一家给予的看似美好的未来。
赵敏推来那碗鸡蛋面时，蒸气模糊了高吉梁的眼睛，却让沈阳的诱惑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
高吉梁想起家乡劳作的亲人，那些质朴的乡邻，还有那片充满回忆的田野。可在沈阳，他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有相对舒适的环境，据还能拥有一个安稳的婚姻。只是，他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安。
“我再想想吧。”高吉梁缓缓开口，他讨厌深度思考，更排斥做选择题。他时常在街头徘徊，看着人来人往，感觉自己就是那闪烁的霓虹灯，看不清脚下的土地。
他想起曾经几次进工厂的情景，那种被边缘、被歧视、被压制的感觉不由得袭上心头，让他窒息。他骨子里的温顺隐忍给欺软怕硬的人可乘之机，他要怎样才能改变，真的能改变吗？他没有自信。
他想到妹妹高秀平，他佩服妹妹的胆识和勇气，更佩服她的自信和阳光。他想，如果当年来沈阳的是秀平而不是自己。秀平一定会成为路灯，照亮一方水土。
他深思熟虑之后，对自己下结论，问题在自己，不在别人。就算让他在沈阳再待六年，情况又怎样？性格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改变吗？很多问题不是靠力气来解决。还是摆正自己的位置吧。
他忽然想通了。既然想通了，高吉梁便不再犹豫。他决定回去重新开始，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
赵敏和高殿荣虽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强行挽留，只是叮嘱他以后有困难随时回来。
高吉梁想到三叔高殿强，心里像揣了个兔子。之前每次和三叔见面，都谈到目前的处境和将来的出路。处境好，有啥啥，未来就很难。高殿强不方便过多教，只能旁敲侧击。
高殿强从不在他面前正面探讨人生，但是他的话里话外都离不开人生抉择。高吉梁虽没有三叔文化程度高，但他不傻，他能听出三叔的话外音和隐喻，他认真记住三叔的教诲。
高吉梁经常被高殿强正面引导，行动上暂时没有改变，但是他的内心已经在成长蜕变，他在寻找契机，他不想一直蜷缩在防控墙围堵的安乐窝里。
叔侄二饶会面有些太过正式，高殿强有些意外:“吉梁，你搞什么鬼呢？到这么好的饭店吃饭，你发财了？”
高吉梁看着高殿强，轮廓分明的脸庞，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这英俊的外表还好都让自己继承了，一点没浪费。可是三叔把自己浪费了，快到四十岁还没娶媳妇，岂不是浪费资源？
高殿强被高吉梁异常的举动逗乐了:“吉梁，你今一定有事，坦白，想什么歪主意？”
高吉梁被三叔逼问两次，不能再隐瞒:“三叔，我想回老家。”
高殿强没有意外，他曾经无数次想过这个结果，只是没有合适机会出来，也不方便替高吉梁做决定，这种事情只能本人自己决定。
高殿强时常有一种奇怪的想法，他这个侄子如果是女孩，简直是完美无瑕。从相貌到性格，哪哪都适合做女孩。他曾经多次想到，如果他能跟狗挡调换一下性别就好了。
在高殿强的印象里，高秀平还是那个调皮爱打架的狗挡，他离开家乡的时候，狗挡已经改名代弟，但是他还喜欢叫她狗挡。他感觉狗挡勇敢担当，关键是，有自己的想法。这点高吉梁不具备。
高吉梁见高殿强没有话，心里没底:“三叔，你是不是不同意我回老家啊？”
高殿强意识到自己想法太多，赶紧明确表示:“吉梁，这种事情需要你自己做主，三叔不能替你决定。你考虑清楚了吗？”
高吉梁点点头:“我考虑清楚了，三叔。我想回家乡重新开始，我不想再在这犹豫不决了。”
高殿强拍了拍高吉梁的肩膀，“既然你想好了，三叔支持你。老家人实在，工作环境没有那么复杂，也许更适合你。记着，大城市里给过你委屈，同时更教会你变通。凡事都有利弊。”
高殿强抽烟时火星明明暗暗，将他欲言又止的忠告，在夜色里划出断断续续的轨迹。
回乡的火车上，高吉梁望着窗外不断后湍景色，心中充满了期待。
沈阳的柏油马路坚硬如铁，他在这座城里没有留下脚印，而家乡的田埂柔软舒服，他当年踩过的脚印是否结出庄稼？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他的身上，把这座生活了六年的城市的温度传递给他，有太多的不舍。
全民炼钢运动时期，村民们斗志昂扬。村里的炼钢炉子白晚上有人轮班值守，娄翰林成为当之无愧的骨干。
这清晨，高秀平早早来到炼钢现场，发现娄翰林已经在炉前忙碌，眼圈发黑，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晨雾中的炼钢炉像头困兽吞吐着猩红的火舌，将娄翰林的侧影烙在斑驳的土墙上，忽长忽短。
翰林哥，她轻声问，你想出改进的办法了吗？
娄翰林摇摇头，递给她一块昨晚炼出的铁锭：你看看这个。
铁锭表面坑洼不平，轻轻一敲就发出沉闷的响声。高秀平虽然不懂钢铁，但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材料。
吴永正这只能当废铁回炉，含碳量过高，导致脆性大。娄翰林苦笑，可我们已经没有更好的原料了。
高秀平突然想起什么：我听县城中学有物理实验室，那里会不会有炼钢的书籍？
娄翰林眼睛一亮：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我这就去找连发叔请假，去县城一趟！
当下午，娄翰林就借了辆自行车赶往县城。高秀平一直等到黑，才见他风尘仆仆地回来，怀里揣着几本油印的材料。
找到了！他兴奋地，顾不上擦汗就翻开资料，这是正规钢铁厂的炼钢流程，虽然咱们条件有限，但可以借鉴一些方法！
娄翰林根据资料改进了炉体结构，还教会大家如何分类处理原料。高秀平则组织妇女们把收集来的铁器按材质分类，去除杂质。
改进后的第一炉铁水出炉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当暗红色的铁水缓缓流入模具，娄翰林的手微微发抖。
温度控制得不错，他声对高秀平，这次应该能成。
炉火映红了半个村庄，把夜空烧出一个窟窿。娄翰林蹲在炉前，额头的汗珠滚下来，砸在铁锭上，呲的一声，仿佛连汗水都要被征用去炼钢。
然而，当铁锭冷却后检查，质量虽有提高，但距离真正的钢材仍有很大差距。更糟糕的是，曲万和会计宣布，互助组的铁器原料已经耗尽，木炭储备也所剩无几。
上级刚下达了新指标，高连发在当晚的紧急会议上宣布，声音嘶哑，要在原有基础上再提高50%！公社领导了，完不成任务的要插白旗！
会场一片死寂。高秀平看见娄翰林的拳头握紧又松开，眼睛里闪烁着痛苦的光芒。
连发叔，娄翰林终于站起来，声音坚定但平静，以我们现有的条件和知识水平，这个指标实在...实在难以完成。我建议如实向上级反映情况，请求调整指标或者提供更多支持。
高连发的脸色变得铁青：娄翰林！你这思想存在保守倾向！没有克服不聊困难！从明开始，全体动员，上山砍树，挨家挨户再搜一遍，连一根铁钉都不能放过！
会议不欢而散。高秀平追上独自离开的娄翰林：翰林哥，你别往心里去，连发叔也是压力太大...
娄翰林停下脚步，月光下他的表情异常复杂：秀平，我在想...我们是不是走错了方向？庄稼眼看要播种了，壮劳力却都在炼钢。就算炼出再多铁疙瘩，没粮食吃怎么办？
高秀平心头一震。这样的话太危险了，但她内心深处却有个声音在附和。她想起家里日渐减少的存粮，想起荒芜的田地，想起母亲看着新房门窗时担忧的眼神...
嘘...她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别了，心被人听见。
娄翰林苦笑一下，突然握住她的手：秀平，你是个明白人。我只跟你，照这样下去，不出三个月，村里就要闹饥荒。咱们得想办法留点后路。
他的手温暖而粗糙，高秀平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脸红心跳，而是感到一阵寒意袭来。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这场轰轰烈烈的大炼钢铁运动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危机。
第二一早，高秀平发现高连勇和几个年长的组员悄悄去了田地，开始整地备耕。而炼钢现场，人们的热情明显减退，炉火也不如往日旺盛。
中午休息时，高秀平把两个红薯塞给娄翰林：给你，看你最近都瘦了。
娄翰林感激地接过，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高秀平看着他消瘦的脸颊，心里一阵酸楚。
翰林哥，她鼓起勇气问，如果...如果炼钢失败了，会怎么样？
娄翰林停下咀嚼，沉默了一会才：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不管发生什么，咱们得先活下去。他抬头直视她的眼睛，秀平，答应我，不管别人怎么，你家一定要偷偷留点粮食和种子，好吗？
高秀平郑重地点点头，突然觉得眼前的娄翰林不再是那个书生气十足的学生，而是一个真正有担当的男子汉。
就在这时，村口传来一阵喧哗声。两人跑过去一看，原来是公社派来的检查团到了，带队的是个梳着分头的年轻干部:“谁在拖后腿？”
“是刘德好！”
娄翰林和高秀平都认出来，高连生听是刘德好也赶过来:“其实，我跟你，德好，什么事都要量力而行，我们已经尽力了。”
刘德好不依不饶:“不行，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完他指着冒烟的高炉大声训斥高连发：
就这么几座土炉？别的村都建了十几座！你们互助组太落后了！这次评比，你们要插白旗！
高连发佝偻着腰，连连点头称是。高秀平看见他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心里一阵难过。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汉子，如今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刘德好在炼钢炉子边转来转去，不心踩到位凝固的矿渣，新皮鞋顿时长出三寸高的后跟，走起路来活像踩高跷的唐老鸭，引得众人一阵哄笑，刘德好骂骂咧咧地走了。
检查团走后，高连发召集全组开会，宣布要连夜再建三座高炉，把产量追上去。但这一次，响应的人寥寥无几。
娄翰林站了起来：连发叔，咱们已经尽力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准备春耕，不然秋没粮食，全村人都得挨饿。
高连发指着娄翰林，手直发抖，就是你这种右倾思想拖了后腿！从现在起，你不再是技术指导了！
高秀平的心猛地一沉。她看见娄翰林挺直了腰杆，眼神出奇地平静：连发叔，我服从组织决定。但我请求调去田间劳动，至少保证咱们有口饭吃。
会议在压抑的气氛中结束。当晚，高秀平辗转难眠。
窗外，新建的高炉火光冲，映红了半边夜空。而在远处的田野里，几点微弱的灯光缓缓移动——那是高连勇和几个老农，趁着夜色偷偷整地。
她突然明白了娄翰林的选择。有些事，比表面的荣誉更重要；有些责任，需要有人默默承担。
想到这，高秀平拿起藏在自家门后的铁镐，加入到高连勇他们的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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