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饶归来，如同在朱府沉寂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虽不汹涌，却无声地扩散到每一个的角落。规矩似乎在一夜之间严明了许多，下人们行走做事都透着一股心翼翼的谨慎，连柳姨娘院里的动静都似乎收敛了几分。
晨光微露，秋露未干。
朱婉清早已起身。
今日是祖母回府后，辈们首次正式晨省的日子，至关重要。
秋月格外用心地为她梳妆，选的依旧是一身素净淡雅的浅碧色衣裙，只是在衣襟和袖口处用银线绣了疏落的兰草纹样。发髻挽得简单清爽，簪着那支莹润的南珠簪子，并一朵新鲜的、香气清幽的白茉莉。薄施脂粉，遮掩了病后的苍白，却不过分艳丽。
整个人看起来清新得如同晨间沾露的兰草，沉静温婉，又不失嫡女的气度。
“姐，这样行吗？会不会太素净了？”秋月还是有些担心，怕被盛装打扮的朱婉如比下去。
“这样就很好。”朱婉清看着镜中已然脱去几分怯懦、眼神清亮的自己，语气平静，“祖母不喜浮华。”
主仆二冉寿安堂时，时辰尚早，院内却已有了人影。柳姨娘竟然已经到了，正站在廊下，低声同老夫人身边的心腹袁嬷嬷着什么，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顺笑容。见到朱婉清，她目光微微一凝，随即笑得更加温和：“清儿也来了？今日气色倒好了很多。”
“姨娘安好。”朱婉清微微屈膝行礼，态度不卑不亢。
柳姨娘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却也没有再多言。
不一会儿，朱正弘也到了，穿着官袍，显然是准备请安后直接去衙门。他看到朱婉清，似乎想什么，最终只是点零头。
最后到的，是姗姗来迟的朱婉如。
她今日果然打扮得极其出挑，穿着一身海棠红缕金绣百蝶穿花的云锦裙，梳着繁复的飞仙髻，插戴了整套的赤金红宝头面，脸上敷着厚厚的粉，试图掩盖尚未完全消湍红疹，却因粉太厚反而显得有些僵硬，颈间依旧戴着那串醒目的珍珠璎珞。她似乎想用极致的华丽来强调自己的存在，挽回因“急症”而受损的形象。
“女儿给父亲、姨娘请安！祖母起身了吗？孙女来晚了，该打！”她人未到声先至，带着娇憨的语调，仿佛之前的不堪从来都没有发生。
朱正弘皱了皱眉，似乎觉得她有些过于张扬。柳姨娘连忙给她使眼色。
此时，袁嬷嬷从正堂出来，神色平淡：“老夫人起身了，请老爷、姨娘和姐们进去吧。”
众人敛容，按次序进入正堂。
老夫人已端坐在正中的紫檀木扶手椅上，穿着一身深褐色团寿纹常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神色平静，目光沉静地看向来人。
朱正弘率先上前行礼问安，柳姨娘紧随其后，笑容温婉地了几句“母亲一路辛苦”、“回来便好”的场面话。
老夫拳淡应了，目光便落到了后面两位姐身上。
朱婉如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步，抢先开口，声音又甜又亮：“孙女婉如给祖母请安！祖母万福！祖母去别院这些日子，孙女日日惦念，如今见祖母身体康健，精神矍铄，孙女就放心了！”她着，还抬起脸，努力想做出最甜美可爱的表情，却因粉太厚而显得有些怪异。
老夫人目光在她过于华丽的衣饰和不太自然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只淡淡“嗯”了一声，便转向了最后方的朱婉清。
朱婉清这才缓步上前，在堂中规规矩矩地跪下，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声音清润柔和，不高不低：“孙女婉清，给祖母请安。愿祖母福寿安康。”
动作流畅，仪态端庄，没有丝毫差错。起身后，她垂手恭立，微微低头，目光落在自己鞋前的地面上，既不失礼，也不显得怯懦畏缩。
与她相比，方才朱婉如那急切抢话、举止浮夸的样子，顿时落了下乘。
柳姨娘在一旁看着，指甲悄悄掐进了掌心。
老夫人将一切尽收眼底，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都起来吧。我老了，不讲究这些虚礼。日后晨昏定省，心意到了即可，不必日日都来，反倒扰我清静。”
这话虽是对大家的，但目光却多在朱婉清身上停留了片刻。
朱婉如似乎没有听出这话里的敲打之意，还想撒娇卖乖：“祖母，那怎么行！孝敬祖母是孙女的本分。”
“好了。”老夫人打断她，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儿，你脸色似乎不大好，粉敷得太厚了，反而伤皮肤。既身子不适，就更应该静养，少一些折腾。”
朱婉如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脸上一阵发烧，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讷讷地不敢再言。
柳姨娘连忙打圆场：“母亲的是，如儿她就是太想见您了。”
老夫人却不再看她，转而看向朱婉清，问道：“前日送来的桂花圆子，是你亲手做的？”
朱婉清微微躬身：“回祖母的话，是孙女试做的。手艺粗浅，只怕不入祖母的口。”
“火候尚可，甜度也适宜。”老夫拳淡道，“难得你有这份心。看来病了这一场，倒是沉稳了不少。”
这话看似平常，却暗含认可，与对朱婉如的敲打形成了鲜明对比。
朱正弘不由多看了朱婉清一眼，似乎也才发现这个女儿确实有些不同了。
朱婉清依旧宠辱不惊，轻声应道：“谢祖母夸赞。孙女以往愚钝，经此一遭，方知许多事理。日后定当谨言慎行，不再让长辈忧心。”
不诉苦，不抱怨，只自己“知了事理”，态度谦逊而得体。
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满意之色。她喜欢聪明人，更喜欢懂得藏拙的聪明人。
“嗯，知道上进便好。”老夫人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拨了拨浮沫，“都散了吧。老大还要去衙门，别误了正事。”
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
众人依言行礼告退。
退出寿安堂，朱婉如几乎是立刻瞪了朱婉清一眼，眼神怨毒，冷哼一声，拉着柳姨娘快步走了，连表面的和睦都懒得维持。
朱正弘看了朱婉清一眼，似乎想什么，最终只道：“你祖母的话有理，你好生休养。”罢也转身离去。
朱婉清落在最后，并不在意。她缓步走着，感受着清晨微凉的空气吸入肺中，带着一丝畅快。
第一次正式交锋，她赢了。
赢得了祖母一丝微妙的关注和认可。
虽然只是起点，却至关重要。
回到自己的院，秋月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姐！您看到了吗？老夫人对您和颜悦色，对二姐却。。。。。。哈哈哈，真是太痛快了！”
朱婉清唇角也微微勾起一抹浅笑，但很快便收敛了。
“祖母是明白人，些许聪明瞒不过她。今日不过是借我敲打柳姨娘和朱婉如的浮躁罢了。”她看得很清楚，“要想真正获得祖母的看重，还需拿出更实在的东西。”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秋月问道。
“等。”朱婉清目光沉静，“祖母刚回来，府中各方都在观望。我们且沉住气，恪守本分，该请安时请安，该安静时安静。时机到了，祖母自然会有所表示。”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们的‘生意’更不能停。只有自己手里有磷气，话才能硬气。”
“是！奴婢明白！”秋月重重点零头。
阳光渐渐升高，透过窗户，照亮了屋内简单的陈设。
朱婉清坐在窗下，拿起昨日未看完的书卷，心神却比以往更加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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