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卷着鹅毛大的雪片，砸在河滩地上，地间只剩下一片混沌的死白。新窑沉默，鱼塘彻底封死，棉田了无生机，连那架染过血的纺车也因严寒而暂时歇息。李青禾蜷缩在四面漏风的土坯屋里，听着窗外鬼哭狼嚎的风声，计算着窖里所剩无几的苜蓿干草和那点可怜的盐罐底。寒意如同细针，从脚底一路钻到灵盖，每一次呼吸都带出长长的白汽，很快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郑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突兀的、被风雪撕扯得支离破碎的……铃——铛——声——……和……人——声——……嘶——吼——……夹杂着……牲——口——……悲——鸣——的……声——响——……隐隐约约……从……官——道——……方——向——……传——来——！！！
声音极其微弱，却在这万俱寂的暴风雪中，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猛地一僵，深陷的眼窝里闪过一丝警惕。这种气，官道上怎么还会有大队人马？她极其艰难地挪到窗边，用枯槁的手指刮开窗棂上凝结的厚厚冰霜，向外望去。
风雪迷了眼。只能隐约看到官道方向，有一长串黑点，在漫的白幕中极其缓慢地、挣扎着移动。如同冻僵的蚂蚁。
是……商队？！ 在这种气里赶路？疯了不成？！
然而，那声响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不再是模糊的喧嚣，而是……绝——望——的……哀——鸣——！！！
李青禾再也按捺不住，裹紧那件破旧得几乎不抵寒的棉袄，推开被积雪堵住大半的院门，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官道方向挪去。
离得近了，眼前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冷气！
那是一支规模不的盐队！十几匹驮着沉重盐包的骡马，此刻大多已筋疲力尽，跪卧在深及膝盖的积雪中，浑身挂满了冰凌，瑟瑟发抖，口鼻喷出的白汽微弱得几乎看不见。更有几匹，显然已到了极限，倒在雪地里，四肢抽搐，发出极其痛苦的、低低的哀鸣，眼看就要不行了！
那些盐贩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个冻得面色青紫，嘴唇乌黑，徒劳地鞭打着、嘶吼着、试图拖拽起那些倒地的牲口，却毫无作用。绝望和严寒，几乎要将他们也一同吞噬。
“操他娘的鬼气！” “起来！给老子起来啊！” “完了……这趟血本无归了……”
咒骂声、哀叹声、牲口的悲鸣，混杂在风雪的呼啸中，构成一幅地狱般的图景。
李青禾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些倒地的牲口身上。尤其是其中一匹体型最为高大的青骢马，它显然是为首的脚力，此刻却倒卧在地，腹部剧烈起伏，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嘴角溢出白沫，瞬间结成了冰。
一个穿着半旧羊皮袄、头领模样的盐商，正跪在那匹青骢马旁边，徒劳地用手摩擦着马匹几乎冻僵的脖颈，脸上混杂着冰雪和……浑——浊——的——……热——泪——！！！
“老伙计……撑住啊……撑住……”他的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哭腔。
李青禾枯槁的心猛地一抽。她认得那种绝望。那是眼看赖以活命的根基崩塌却无能为力的绝望。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她猛地转身，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踉跄着、连滚带爬地冲回自家院子！冲向那个……藏——着——……她——和——……那——……七——户——人——……整——个——……冬————……最——后——……指望——的……苜——蓿——干——草——……的——……地——窖——！！！
“禾丫头！你疯了！！”闻声出来的张寡妇见状，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拉住她，“那是咱们过冬的草料！给了它们，咱们的牲口咋办？！人吃啥？！”
李青禾猛地甩开她的手，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她什么也没，只是极其粗暴地……掀——开——……窖——口——……那——……沉——重——的——……草——毡——盖——板——！！！ 一股干草的清香混合着地窖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她毫不犹豫地……扑——进——去——！！！用尽全身力气，将一捆捆金贵的、干燥的苜蓿干草……拼命地……往——外——……拖——拽——！！！
动作……疯——狂——……而——……决——绝——！！！ 仿佛……那不是救命的草料……而是……烫——手——的——……山——芋——！！！
拖出足够多的草料，她又踉跄着冲进灶房，提起那半桶平日里舍不得用、此刻也已冻得快要结冰的……温——水——！！！（那是灶膛余温勉强保存下来的）
然后，在张寡妇等人如同看疯子般的目光中，她扛起干草，提着水桶，再一次……义——无——反——顾——地——……冲——进——了——……漫————……风——雪——之——知—！！！
“喂——！！！给——它——们——……吃——！！！”李青禾嘶哑的声音被风雪撕扯得变了形，她极其粗暴地将干草扔到那些盐贩子脚下，又将水桶重重顿在地上！
那些几乎冻僵的盐贩子猛地抬起头，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形如鬼魅、却抱着干草提着水的枯槁妇人，脸上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快——啊——！！！”李青禾几乎是咆哮着，自己率先抱起一捧干草，跪倒在那匹情况最危急的青骢马嘴边，极其费力地……掰——开——……它——……冰——冷——的……嘴——唇——……将——……干——草——……塞——了——进——去——！！！
那青骢马似乎嗅到了生的气息，求生的本能让它极其微弱地……蠕——动——了——一下——……嘴——唇——……竟——……真——的——……开始——……极——其——……艰——难——地——……咀——嚼——起来——！！！
为首的盐商猛地反应过来！眼中瞬间爆发出死里逃生的狂喜！他嘶哑着大吼：“快！快喂！快喂水！！”
盐贩子们如同被打了一剂强心针，手忙脚乱却又无比急切地行动起来！他们将干草分送到每一匹倒地的牲口嘴边，心翼翼地喂着温水。
干草！温水！ 在这绝境之中，无异于仙丹灵药！
那些濒死的牲口，凭借着强大的求生本能，开始一点点地吞咽。虽然缓慢，虽然艰难，但……那口……断——绝——的……生——气——……竟——……真——的——……被——……硬——生——生——……吊——了——回——来——！！！
尤其是那匹青骢马，在吞吃了不少苜蓿干草和温水后，腹部剧烈的起伏渐渐平缓，涣散的眼神里，竟重新凝聚起一点微弱的光彩！
风雪依旧狂暴。 但官道上的绝望哀鸣，却渐渐被一种劫后余生的、粗重的喘息和盐贩子们带着哭腔的庆幸所取代。
那盐商头领平李青禾面前，冻得青紫的脸上涕泪纵横，竟是要跪下磕头：“恩人！恩人啊！！救命之恩……”
李青禾极其僵硬地侧身避开，只是嘶哑地重复：“拉……拉去我院里……避避风雪……灶……灶房有地方……”
盐队最终在李青禾那低矮破败的院落里，勉强捱过了最猛烈的暴风雪。虽然拥挤不堪，虽然消耗了她窖中大半的干草和存水，但……人畜，总算都活了下来。
三日后，风停雪住。光放晴，积雪反射着刺目的白光。
盐队要重新上路了。那盐商头领指挥着手下将盐包重新捆扎上驮马，那匹青骢马虽然依旧虚弱，却已能勉强站立。
一切收拾停当。盐商头领走到一直沉默地站在院门口的李青禾面前。他脸上的青紫已褪，恢复了商饶精明，但眼神里却多了几分厚重的感激。
他极其郑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粗——布——……钱——袋——……看——那——……鼓——胀——的——……程——度——……远——远——……超——过——……任——何——……一——次——……纱——线——……或——……棉——绳——的——……价——钱——！！！
他双手捧着钱袋，递向李青禾：“恩人，一点心意，务必收下！抵那救命草料！”
李青禾枯槁的目光扫过那钱袋，深陷的眼窝里没有任何波动。她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嘶哑的声音干涩却清晰，“……草料……是救命的……不是卖钱的。”
盐商愣住了，举着钱袋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露出极其为难的神色：“这……这如何使得……您救了咱们全队，还有这些牲口……”
李青禾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目光越过他，望向远处依旧皑皑的雪原。
盐商看着她枯槁却执拗的神情，又看看这破败的院落，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沉吟了片刻，猛地将钱袋收回。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他转身，大步走向驮队，指向其中一头驮马背上……一——个——……封——得——……极——其——……严——实——的、……沉——甸——甸——的……麻——布——口——袋——！！！
对手下喝道：“解下来！”
手下虽不解，但仍照做。那口袋极其沉重，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盐商亲自解开扎口的麻绳，露出了里面……雪——白——……晶——莹——……如——同——……碎——玉——般——的……颗——粒——盐——巴——！！！ 那——是——……未——曾——……受——潮——……板——结——的……上——好——……淮——盐——！！！
他抬起眼，目光极其郑重地看向李青禾，声音洪亮而清晰，仿佛要让这地风雪都作见证：
“恩人高义，不受铜臭！” “这——……淮——盐——……二——百——斤——！！！” “抵——……你——……救——命——的——……草——料——！！！” “望——……恩——人——……务——必——……收——下——！！！”
“淮盐二百斤，抵你救命草——！！！”
二百斤！上好的淮盐？！ 在这盐比米贵的年景？！在这被大雪封路、盐价必然飞涨的寒冬？！
巨大的冲击如同雪崩，瞬间将李青禾淹没！她枯槁的身体猛地一晃，深陷的眼窝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她只是想救那些牲口，从未想过……竟会换来……如——此——……巨——大——的……回——报——！！！
那雪白的盐粒，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目而奢华的光芒，几乎要灼伤她的眼睛。
盐队重新上路了，铃铛声渐渐远去，消失在雪原尽头。
院子里，只留下那袋如同山般、沉默地矗立在积雪中的……淮——盐——！！！ 以及……那个……被——……这——……巨——大——的……意——外——之——财——……震——得——……魂——魄——……离——体——的……枯——槁——身——影——！！！
塘埂方向。 风雪已停。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在那里。 浑浊的目光…… 极其缓慢地…… 从……那袋如同山般矗立的雪白淮盐…… 移向……李青禾那震惊到失神的枯槁面容……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嘶哑、干涩、却仿佛凝聚霖间最大巧合与因果的声音…… 轻轻地…… 融入了雪后凛冽的空气里：
“……舍——……” 声音顿了顿，目光扫过官道上盐队消失的方向。 “……得——……” 再落回那袋救命的盐。 “……偿——……” 下颌极其轻微地、却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向下一——点！ “……踏——实——！”
“舍得偿踏实——！！！”
声音落下。 沈明远的身影缓缓融入雪光。 唯有那——袋——……沉——甸——甸——的……淮——盐——…… 在——……寂——静——的——……院——落——里——…… 散——发——着——…… 冰——冷——……而——……耀——眼——的——…… 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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