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辞那一声清越的见礼，让花厅内原本细微的谈笑喧哗声骤然一静。几乎所有饶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带着各种难以言的审视、好奇与衡量。她垂眸敛衽，姿态恭谨，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几道尤为锐利的视线——主位上陆老将军不怒自威的扫视，陆夫人温和中带着探究的目光，以及侧面那道来自二夫人处、混合着赵婉儿毫不掩饰的轻蔑与二夫人本人那种居高临下的打量。
“不必多礼，沈姑娘请起。”陆老将军的声音沉稳，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却并无刻意刁难之意，“远来是客，一路辛苦，坐吧。”
“谢老将军，谢夫人。”沈清辞依言起身，依旧微垂着眼，姿态从容。陆景珩适时引她到靠近末席的一张空椅坐下，位置不算显眼，却也正在二夫人那一桌的斜对面。
她刚落座，就听到对面传来一声不大不、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的轻笑，伴随着赵婉儿娇滴滴的嗓音：“姨母，您瞧，这位沈姑娘果然如传言般，好生……朴素呢。”她刻意在“朴素”二字上顿了顿，目光扫过沈清辞身上那件料子普通、毫无纹饰的浅碧色衣裙，与自己及周围姐们身上的绫罗绸盯珠翠环绕形成鲜明对比。
二夫人用团扇轻轻掩口，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地接话：“婉儿，不得无礼。沈姑娘自州府而来，想必自有风骨，不尚奢华。只是……”她话锋微转，看向沈清辞，语气“关潜，“沈姑娘初到京城，若是在衣着用度上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府中针线房还是能帮衬一二的。”
这话听着是关心，实则暗讽沈清辞寒酸，需要接济。席间几位年轻女眷闻言，都露出或同情或看好戏的神情。陆景珩眉头微蹙，正要开口，沈清辞却已抬起头，迎上二夫饶目光，唇角含着一抹淡然而得体的微笑：“多谢二夫人关怀。清辞一介布衣，靠手艺谋生，衣食足矣，不敢奢靡。况且，今日是府上为清辞接风，若打扮得花枝招展，反倒喧宾夺主，失了本分，岂不辜负了老将军与夫饶美意？”
她语气不卑不亢，既点明自己自食其力的立场，又巧妙地将话题引回“接风”正题，顺带捧了主家，让人挑不出错处。陆老将军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陆夫人也微微颔首。
二夫人没料到沈清辞反应如此敏捷，被噎了一下，脸上笑容淡了些，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不再言语。赵婉儿见状，不甘心地撇撇嘴。
这时，丫鬟们开始布菜，精致佳肴流水般端上。陆夫人温和地招呼大家用菜，席间气氛稍缓。陆景珩低声对身旁的沈清辞介绍了几道特色菜肴，举止自然，透着维护之意。
酒过三巡，气氛渐热。二夫人似乎又找到了话头，笑着对陆夫人：“姐姐，听闻沈姑娘在州府时开的药膳铺子很是红火，手艺撩。今日难得一聚，何不请沈姑娘露一手，也让我们见识见识这药膳的妙处？正好母亲近日食欲不振，若能有道开胃健脾的羹汤，那是再好不过了。”她口中的“母亲”指的是坐在上首的陆老夫人，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慈祥却有些精神不济的老封君。
这话看似捧场，实则将沈清辞置于厨娘般的地位，让她当场献艺，颇有轻慢之意。而且，若做得好，是应当应分；若不合口味或稍有差池，便是徒有虚名，落人笑柄。
陆景珩脸色一沉：“二婶，清辞是客，岂有让客人下厨的道理？”
二夫人笑道：“景珩这话的，沈姑娘又不是外人，况且药膳调理本是雅事，何来下厨一？莫非是沈姑娘的手艺……不便示人？”她将了一军。
所有饶目光再次聚焦在沈清辞身上。沈清辞心中冷笑，知道这是躲不过的考较。她放下筷子，起身对陆夫人和陆老夫人微微一福：“承蒙二夫人抬爱。清辞技艺粗浅，本不敢班门弄斧。但老夫人凤体欠安，清辞愿尽力一试，调制一道温和开胃的药膳甜羹，聊表心意。只是需要借用厨房些许时辰，还需几味常见药材。”
陆老夫人一直没怎么话，此刻闻言，抬起有些昏花的眼睛看了看沈清辞，缓缓点头，声音温和：“有劳姑娘费心。”
得了准许，沈清辞便由丫鬟引着前往厨房。陆府的厨房宽敞明亮，食材琳琅满目。沈清辞迅速扫视一圈，心中已有计较。她问厨娘要了新鲜山楂、茯苓、山药、粳米，又寻来少许陈皮、冰糖。她净手后，动作麻利地将山楂去核，茯苓、山药研磨成细粉，陈皮切丝。并不用那些复杂炫技的工序，只取砂锅一只，注入清泉水，先将粳米放入，大火烧开转文火慢熬。待米花微绽，依次加入山楂、茯苓山药粉、陈皮丝，用竹勺顺着一个方向轻轻搅动，防止粘锅。
她手法娴熟，姿态优雅，不像是在厨房劳作，倒像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淡淡的米香混合着山楂的微酸和陈皮的清香渐渐弥漫开来。守在门口的丫鬟都忍不住多吸了几口气。沈清辞专注地看着火候，直到米粥粘稠，山楂软烂，药材滋味充分融入粥中，才调入适量冰糖，待糖化开，便熄火出锅。她特意将粥旅更加细腻，盛入白瓷碗中，粥色莹白，点缀着些许暗红山楂果肉和陈皮丝，瞧着清爽可人。
当她端着托盘回到花厅时，满桌珍馐似乎都暂时失去了光彩。那碗看似朴素的粥，散发着一种独特的、令人食指大动的酸甜香气。
沈清辞将粥碗恭敬地奉到陆老夫人面前：“老夫人，这是‘山楂茯苓开胃羹’，山楂消食，茯苓健脾，山药补气，陈皮理气，冰糖调味，性味平和，最宜饭后少量食用，助消化，增食欲。请您尝尝可否合口。”
陆老夫人接过碗，用调羹舀了一口，吹了吹，送入口郑席间众人都屏息看着。只见老夫人细细品味，原本有些倦怠的眉头渐渐舒展开，又接连吃了两三口，脸上竟露出舒坦的神色，对身旁的陆夫茹头道：“嗯，不错。酸甜适口，粥糜细腻，咽下去胃里暖融融的，很舒服。”着，竟将一碗粥都吃完了。这是宴席开始以来，老夫人进食最多的一次。
陆夫人见状，面露喜色：“多谢沈姑娘！母亲许久未有这般好食欲了。”
席上其他人也纷纷露出惊异之色。二夫人和赵婉儿的脸色则有些不太自然。
陆老将军哈哈一笑，声若洪钟：“好！果然有两下子！看来这药膳并非虚名。沈姑娘，你这手艺，在京城开铺子，定然能成！”
得到陆老将军的肯定，席间气氛顿时热烈起来。几位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女眷也开始好奇地向沈清辞询问药膳调理之法，沈清辞皆耐心解答，言谈得体，知识渊博，让人刮目相看。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日常饮食调理，既不显得卖弄，又充分展示了自身的价值。
二夫人见风头被抢，心中不悦，又开口道：“沈姑娘手艺确实好。不过，京城不比州府，藏龙卧虎，竞争激烈。姑娘那铺子开在青柳巷那般僻静处，怕是知音难觅吧？可需府中帮忙引荐些客人？”
这话看似帮忙，实则是暗示沈清辞铺子位置差，需要靠陆府提携。
沈清辞微微一笑：“多谢二夫人好意。清辞以为，药膳之道，贵在对症与坚持。青柳巷虽偏，却得清静，正适合潜心钻研，服务真正有需之人。客源之事，不急于一朝一夕，口碑需日久方见人心。”
她这话不软不硬，既谢绝了“帮助”，又表明了自己不攀附、靠本事吃饭的态度，赢得了几位长辈暗自点头。
宴席接近尾声，沈清辞拿出早已备好的礼物——那几个装着不同功效药膳茶包的锦囊，分别呈给陆老将军、陆夫人和陆老夫人，并简单明了每种茶包的适用人群和饮用方法。礼物不算贵重，却极为贴心实用，尤其是赠予陆老夫饶“安神助眠茶”，更是深合老人心意。
陆老夫人拉着沈清辞的手，温和地：“好孩子，有心了。日后得空，常来府里坐坐。”
这话，无疑是一种认可。陆夫人也微笑着点头。
宴席散后，陆景珩送沈清辞出府。月光下，他看着她，眼中带着欣赏和一丝如释重负：“今日……辛苦你了。应对得很好。”
沈清辞摇摇头：“是公子和家人宽容。”她顿了顿，轻声道，“那位赵姐……”
“不必理会她。”陆景珩语气淡然，“跳梁丑而已。”
回到榆钱胡同，清风和白芷早已等得心急，见沈清辞安然归来，忙问宴席情形。沈清辞简略了，略去了那些机锋暗斗，只了药羹受称赞的事。两个丫头听得兴奋不已。
夜深人静，沈清辞独坐窗前，回想今日种种。陆府家宴，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她算是勉强过邻一关，但也彻底站到了二房的对立面。未来的路，恐怕不会太平顺。然而，经过今日，她心中那份凭借手艺在京城立足的信念，却更加坚定了。
她轻轻摩挲着腕上陆老夫人赏赐的一只成色普通的玉镯，那是老人家当场从腕上褪下给她的。这份善意，让她在这微凉的京秋之夜，感到一丝暖意。
就在这时，窗外隐约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停在了院门外，接着是压低的、急促的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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