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秋，我从乡下老家被接到城里，住进父亲单位分配的筒子楼。那楼在城边，灰扑颇五层红砖楼，墙皮斑驳得像老人皲裂的手，楼梯扶手包着的铁皮磨出了黑亮的印子，踩上去总发出“吱呀”的呻吟，混着各家飘来的煤烟味和菜香，在潮湿的空气里缠成一团。
我们家在三楼最西头，隔壁住着姓王的老太太，听她老伴早年间在这楼里当门卫，走了快十年了，就剩她一个人，白总搬个马扎坐在楼道口，眯着眼晒太阳，手里攥着块磨得光滑的木头疙瘩。我第一次见她时，她突然睁开眼盯了我半，喉咙里“咕噜”一声，：“娃娃，晚上别往楼梯拐角跑。”我吓得往父亲身后躲，父亲笑着打圆场，王老太年纪大了爱念叨，可我总觉得她眼里的光，像楼外老槐树上的猫头鹰，凉飕飕的。
搬进新家的头个星期还算安稳，直到某夜里我起夜。老式筒子楼没有独立卫生间，得穿过长长的楼道去尽头的公共厕所。那月光特别暗，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好几盏，只剩中间两盏忽明忽暗，把墙面上的裂纹照得像爬动的虫子。我刚走到二楼拐角，突然听见“嗒”的一声，像是有人从楼上往下扔了颗石子。我抬头往上看，黑乎乎的楼梯延伸到四楼，什么都没有，只有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带着老木头的霉味，吹得我后颈发毛。
我攥着裤子不敢动，正想喊父亲，眼角突然瞥见楼梯扶手的阴影里，站着个的黑影。那影子比我还矮，看不清脸，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贴着墙根，像是个迷路的孩。我心里一软，刚要问“你怎么不回家”，王老太的话突然蹦进脑子里——“晚上别往楼梯拐角跑”。我打了个哆嗦，没敢再话，闷头往厕所冲，等我跑回来时，那黑影已经不见了，只有扶手上面，沾着一片灰扑颇布屑，像是从旧棉袄上掉下来的。
我把这事告诉父亲，他摸了摸我的头，肯定是我眼花了，楼道里黑，看错了很正常。可从那起，我总觉得夜里有双眼睛在盯着我。有时我躺在床上，能听见花板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像是有人穿着硬底鞋在来回走；有时我半夜醒来，会看见窗户玻璃上印着个模糊的影子，像个大人弯腰趴在窗台上，可我们家在三楼，外面没有阳台，谁能趴在窗上呢？
大概过了半个月，楼里出了件事。住在四楼的张叔叔，半夜起来上厕所，走到三楼拐角时，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摔得头破血流。他躺在地上喊人时，迷迷糊糊看见楼梯扶手上挂着件孩的旧棉袄，灰蓝色的，袖口磨得露了棉絮。可等邻居们赶过来，那棉袄又不见了，只有张叔叔额头上的血，滴在台阶上，像一朵朵暗红色的花。
王老太那没出门晒太阳，我路过她家门口时，听见她在屋里念叨：“该来的还是来了……三十多年了，还没走啊……”我扒着门缝往里看，看见她正对着墙上的一张黑白照片烧香，照片上是个穿棉袄的男孩，眉眼看着有点眼熟，可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父亲从单位回来后，我拉着他问张叔叔的事，他叹了口气，这楼建起来快四十年了，刚盖好那几年，有户人家的孩在二楼拐角丢了，找了好几都没找到，后来才发现是掉进了楼梯底下的废弃煤道里，早就没气了。那孩穿的，就是件灰蓝色的棉袄。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那夜里看见的黑影，还有扶手上面的布屑。那晚上，我死活不敢一个人睡，抱着被子挤到父母中间。后半夜，我听见楼道里传来“呜呜”的哭声，像是孩受了委屈，断断续续的，顺着门缝飘进来。我吓得蒙住头，可那哭声越来越近，最后像是停在了我们家门口。
突然，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道黑影从外面滑进来，贴在墙根往床边挪。我死死闭着眼，感觉那黑影停在了我的床头，有股冷飕飕的气吹在我脸上，带着煤烟和尘土的味道。我忍不住睁开眼，借着窗外的月光，看见那黑影蹲在地上，正是我那在楼梯拐角看见的孩，他低着头，头发乱蓬蓬的，身上穿着那件灰蓝色的旧棉袄，袖口的棉絮露在外面，和我见过的布屑一模一样。
他似乎察觉到我在看他，慢慢抬起头。那一瞬间，我吓得差点叫出声——他的脸白白的，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乎乎的洞，像是被人挖走了一样。他张了张嘴，像是想什么，可没发出声音，只是伸出手，指向门口的方向。我顺着他指的地方看过去，看见王老太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布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娃娃，跟我走吧，”王老太的声音很轻，像是飘在空气里，“你奶奶托我给你带件东西。”我这才想起，奶奶上个月在老家走了，走之前一直念叨着要给我做件新棉袄。王老太慢慢打开布包，里面是件崭新的红棉袄，针脚细密，领口绣着朵的梅花，正是奶奶生前常绣的花样。
那孩看着红棉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最后化成一缕烟，飘出了窗外。王老太把红棉袄递给我，：“他就是当年丢的那个娃，一直记着楼梯底下冷，看见你是乡下过来的，总想着跟你话。现在你奶奶给你做了新棉袄，他也放心了。”
第二早上，我看见工人在修二楼楼梯底下的废弃煤道，里面清理出了一块生锈的长命锁。王老太把长命锁埋在了楼外的老槐树下，从此之后，楼道里再也没有奇怪的脚步声和哭声，声控灯也全都修好了。
后来我才知道，王老太的老伴当年是这楼的门卫，当年那孩丢了之后，他一直觉得是自己没看好门，心里过意不去，直到走之前还在念叨要给孩烧件棉袄。王老太守着这楼，就是想等着有一，能了了老伴的心愿。
如今那栋筒子楼早就拆了，盖成了新的区，可我总记得那件红棉袄，还有那个没有眼睛的孩。有时路过老地方，我仿佛还能看见王老太坐在楼道口晒太阳，手里攥着那块木头疙瘩，而楼梯拐角处，再也没有黑乎乎的影子，只有风穿过新楼的窗户，带着暖暖的阳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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