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寒意一日重过一日，山风刮在脸上，已带上了明显的凛冽。打谷场那场令人心潮澎湃的社员大会余温还未散尽，另一件关乎冬日生计的大事，便自然而然地被摆上了台面——储备过冬的肉食。
秋收还未正式开始，但山里的野物正为越冬积攒膘肥，是一年中最壮硕的时候。眼下虽未到河水封冻、可以凿冰储肉的严冬，但制作风干肉的条件却正好。这活儿要赶在寒地冻前做起来，才能借着干冷的秋风，让肉条慢慢阴干，凝练风味，得以长久保存。
晚饭后，秦建国和沈念秋又来到了老支书赵大山家。煤油灯的光晕下，炕桌边还坐着猛子、虎子等几个去年在狩猎中表现出色的年轻骨干。屋里弥漫着旱烟和粗茶混合的气息，气氛严肃而务实。
“老支书，秦大哥，”虎子搓着一双因白日清理柞树林而沾满尘土的粗糙大手，眼神亮晶晶的，“今年开春那会儿，咱屯子的名头就打出去了，周边几个屯子都知道咱靠山屯的人不好惹，护食护得紧。眼下进山，只要不越界，不主动挑事，估计没啥人敢来触咱的霉头。我的意思是，今年咱们可以胆子大一点，多组织几支队，往老林子深里走走，那里大家伙多。”
猛子也闷声点头：“嗯，开春那阵是防卫，现在是主动储备，不一样。人手够，家伙事儿也齐，是该多弄点肉回来，让咱屯子里老老少少冬碗里都能见点油腥。”
赵大山吧嗒着旱烟，眯着眼听着，脸上的皱纹在灯光下显得更深了。他沉吟半晌，才开口：“理是这么个理。咱们靠山屯的爷们，靠山吃山，这本事不能丢。去年是逼急了，今年咱要有个章法。队伍可以多组织几支，但规矩得更严——不准单独行动，不准贪功冒进，不准越过西山那道石头梁子，那是老辈人划的线，再往里，邪乎得很。”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几个年轻人，“还有，打回来的猎物，大的、肥的优先做风干肉，皮子要尽量完整地剥下来，鞣制好了，也是好东西。这事儿，猛子你总牵头，虎子你心细，腿脚也利索，多照应着点。”
“放心吧，老支书！”猛子和虎子异口同声，脸上是跃跃欲试的郑重。
“传递消息是个问题，”秦建国补充道，“老林子深，喊话听不见。我建议，咱们沿用老传统，用号子。定几种简单的调子，长短结合，代表‘平安’、‘发现踪迹’、‘求助’、‘集合撤回’。每支队伍带个声音洪亮的，定时联络，确保安全。”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沈念秋在一旁默默听着，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着要点，她虽然不直接参与狩猎，但这关系到整个屯子的越冬计划，她需要了解每一个环节。
接下来的两，靠山屯的空气里除了原有的忙碌，又增添了几分秣马厉兵的紧张与兴奋。去年在冲突中表现出勇毅的年轻人们，自然而然地成了核心。他们在猛子和虎子的组织下，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
擦拭猎枪，检查火药袋，打磨猎刀、扎枪和绳索。这些活计男人们干得一丝不苟，眼神里透着猎人特有的专注与沉稳。女人们也没闲着，赵卫红带着人，将公社年前奖励的几匹结实的粗布翻出来，比划着给每支队伍缝制统一的、便于在山林间辨认的臂箍，又检查修补着已有的背篓和绳索。
制作“号子”的工具更是讲究。虎子带着几个人，钻进后山的竹林里，精挑细选了几根老韧的毛竹，截取合适的竹段，用烧红的细铁棍心翼翼地烫出吹孔和调音孔。他跟着屯里一位会吹竹叶哨的老把式学过几，有点底子，反复调试着音调的高低和长短。低沉浑厚的长音能传得远，代表平安；短促尖锐的连续急响，则代表需要紧急支援。不同的组合，被赋予明确的意义，由猛子召集所有准备进山的队员，反复宣讲、辨认，直到每个人都烂熟于心。
李晓云看着虎子每晚回来，不是摆弄那些竹哨，就是擦拭他那把心爱的猎刀，知道他肩上的担子重，心里既骄傲又难免有些担忧。她没多什么，只是默默地将虎子的干粮准备得更充足，在他那双磨得最厉害的旧鞋里，又偷偷垫了一层自己纳的厚鞋垫。
一切准备就绪。在一个空湛蓝、秋风送爽的清晨，四支精干的狩猎队，共计二十多人，在打谷场上集合。他们身着利于隐蔽的深色粗布衣裳，腿上打着绑腿，肩上挎着猎枪或背着扎枪，腰间的猎刀和号子竹哨在晨光中若隐若现。队伍前，站着老支书赵大山、秦建国和沈念秋。
赵大山没有多什么鼓舞士气的话，只是用那双看惯了大山风雨的眼睛，逐一扫过每个年轻而坚毅的面孔，沉声道：“规矩都记牢了，手要稳，眼要准，互相照应着点。平安回来！”
“出发！”猛子低吼一声。
四支队，如同四支离弦的箭，悄无声息地射入晨雾尚未散尽的茫茫群山之郑打谷场上瞬间空荡下来，只余下秋风卷着几片落叶打着旋儿。
沈念秋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秦建国走到她身边，低声道：“放心吧，他们都是有经验的，而且……我们靠山屯现在，确实有了让人不敢轻易招惹的底气。”
接下来的等待，显得格外漫长。屯子里的人们，依旧忙着蜂场的收尾工作和柞树林的最后整理，但心思，都不约而同地系在了那寂静的群山深处。
午后，一声悠长而低沉的竹哨声，隐隐约约地从东南方向的山林中传来。正在蜂场越冬基地检查草帘固定情况的赵卫红猛地直起身，侧耳倾听片刻，脸上露出了笑容：“是平安号！是猛子他们那队！”
这声号子，像一颗定心丸，让屯子里关注着山林动静的人们稍稍松了口气。随后，其他方向也断断续续有约定的哨音传来，虽然微弱，却清晰地传递着“一切正常”的信息。
傍晚时分，夕阳将边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第一支队伍回来了，是虎子带领的队。他们收获颇丰，抬着一头不的野猪，还有几只肥硕的山兔和野鸡。虽然人人脸上都带着疲惫，衣衫也被树枝刮破了几处，但眼神里都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好家伙！这么大一头！”早就等在屯口的社员们围了上去，发出阵阵惊叹。
虎子抹了把脸上的汗，露出白牙笑道：“运气好，碰上这家伙在拱栗子树根。没费太大事儿。”他心地将别在腰后的竹哨解下来，吹了一声短促的“安全返回”信号。
随着色渐暗，另外三支队伍也陆续归来，各有斩获。猛子那队甚至带回了一头体型中等的马鹿，引起了更大的轰动。打谷场上瞬间变成了临时的猎物堆放点和处理场。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血腥气，但更多的是一种收获的喜悦和踏实。
女人们早已烧好了几大锅开水，男人们则熟练地进行分割、剥皮。按照老支书的吩咐，最好的肉条被专门剔选出来，交给有经验的老人和妇女，用粗盐和山里采来的几种特殊香草仔细揉搓腌制，然后一串串挂到提前搭好的、通风良好的晾架上，任由渐凉的秋风带走水分。剩下的内脏、头蹄和碎骨也不会浪费，或是当场洗净熬汤，给劳累一的猎手们补充体力，或是分给各家，算是狩猎季的第一份犒劳。
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满足而疲惫的脸庞，空气中飘荡着肉汤的香气和人们兴奋的议论声。靠山屯的这个秋夜，因着这丰厚的收获，更因着这井然有序、充满力量的集体协作，而显得格外温暖和充满希望。虎子蹲在晾架旁，看着那一排排悬挂起来的、在夜色中泛着暗红色光泽的肉条，心里盘算着，等风干好了，自家能分到不少，这个冬，娘和晓云，一定能过得更暖和、更踏实。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冬日暖炕上，那一碗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香气的干肉炖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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