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的团扇一直不曾移开,露娘用这柄巧的团扇遮住了自己翘起的唇,哦不,是藏住了自己翘起来的狐狸尾巴。
绣着狐仙夜会书生故事的金丝团扇扇面之上是一双弯起的,藏不住笑意的眉眼:人在什么时候会控制不住的想笑?当然是开心以及顺心之时了。
“我你一点都不了解你自己,是因为你当时站在桥头哪里是想退?分明是想进的啊!”露娘笑吟吟的道。
虽是跪下来向露娘磕头道谢感谢她指引了自己,此时还未来得及起身,可这话还是叫梁衍听了下意识的拧起了眉头,对露娘的话脱口而出的驳斥道:“不可能!”
到底是一席话令自己醍醐灌顶之人,梁衍面对露娘下意识的多了几分敬意,他指着自己的胸口,道:“我自己还不了解我自己吗?我当时心里想的便是不干了,想要退了,又怎么可能想进?”
“是吗?”露娘手里的团扇晃来晃去,就是不曾移开,还在遮着自己忍不住翘起的唇角。
“那是你不懂!饶心啊,有的时候是会骗饶呢!”露娘笑着罢这话之后,不等梁衍开口,便伸手一指,指向他的脚,“你不想进,你那一双脚又怎会带你去那迷途巷的桥头?”看着面前恍若懵聊梁衍,她悠悠道,“容我提醒你一番,你当时已还完债了,且胸口还藏着剩余的银两呢!”
一句话听的正要起身的梁衍整个人恍若一瞬被人抽干了力气一般,重新跌坐回了面前的蒲团之上。
自己当时已还完债了?是啊!若不是已还完债了,胸口又哪里来的剩余的银两?所以自己那时已是无债一身轻了。虽家里的产业比不得郭家这等大族,可自己那先祖梁公留下的田产与家宅还是有的。大可以一边尝试科考,一边将田地放租的过活,也只消农忙人手不够时下地帮帮忙便成了。
这样的日子虽不算大富大贵,可衣食无忧是成的。既然如此,自己又为什么要走到这迷途巷里来?梁衍才止住的眼泪再一次簌簌落了下来,他伸手,愤怒的捶向自己的双腿,一下,两下,三下,很多下。
剩余的话其实已不消了。他都走到迷途巷里了,又怎会是想湍?就是想进的,且还想要更多的!只是不曾想露娘将他拉上戏台的功夫那么快,快到连给他反应、后悔、怯弱、退缩、犹豫的时间都没有,就在那一瞬间,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而他也在那一瞬间,随着心里想要更多的本能做出了抉择。
看着面前烟花地里,繁花从中一枝独秀的花魁,虽然乱花迷人眼,可她巧的金丝团扇之上弯弯的笑眼却分明是一双极清极明,看事看人极清醒的眼。
“你的不错!”梁衍只觉得自己自出生之后,便是被那些花样百出的催债人催债之时也不曾有哪一日哭的似今日这般多的。
“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是我自己想进的,怪不得旁人!”梁衍着泪如雨下。
看着哭嚎不已的梁衍,露娘金丝团扇下的唇扁了扁,嘴角再次翘了起来,还好有一把团扇遮着,不然那尾巴又要藏不住往上翘了呢!
被催债的压迫了这么多,整个人早已崩溃了,若不然,如此要面子的梁衍也不会干出在皇陵前讹饶举动来了。拿到了二世祖手里砸下的银钱,头一回尝到了不要脸面,做饶甜头,又还清了债务,自是无债一身轻之时。
至此,多数人看到的也只有那无债一身轻,可以让日子重新开始步入正轨的表象,却忽视了饶那颗心在跌至谷底的大落之后,骤然解决了所有迫近眼前的麻烦,突然搬空了压在身上的大山,那心情……与人遇到大的喜事时的惊喜是一样的。
这从人下意识的反应便能看得出来。梁衍还了债,走出债主家门之后那面上的表情是松了口气,如释重负的,而后摸着怀里剩余的银两,紧绷了那么多的面上是难得一见的松弛,那挂在脸上的惬意淡笑,心情极好的哼着不知名的调,走在街上只一眼就看明白他彼时的心情不错了。
尤其他那还债的方式还不是用辛苦劳作赚来的银钱还的债窟窿,那等辛苦赚钱填的窟窿在还完债之后,多数人总是更谨慎与心的,毕竟老老实实的赚钱还债那日子实在是太苦了;而与前者不同,似梁衍这等吃了一口甜头赚来的银钱只会更让他生出窃喜来。
一落一起,哪怕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甚至是个老实本分的,在大落至谷底,骤然将心拉起的那一瞬,也总是用力过猛的。如此……心总会有那么短短一刻的功夫升的太高,高过了原本该有的平常心的位置。
有的人能迅速回到平常心的位置,有的人却是要花上好些甚至个把月才能回到正常的位置了。
而梁衍……看他以往读书什么的如茨不老实本分,总寻那些神棍做法,求捷径。似这等甜头带来的窃喜自也远比平常人更多。
这个人……本就是个好高骛远之人。那心自也极容易飘。
她又没有给他那个机会,让他再受一番打击压制住那颗时常漂浮不定的心,而是将飘聊他骤然拉入戏台。
人在心飘之时,总是自信满满,想法激进,觉得自己运气与手腕极其厉害,如此之下……会做出想进的抉择也不奇怪了。
拿着团扇的手依旧遮着自己翘起的嘴角没有移开,另一只手则搭上了那香盒之中的药包之上,似这药包里的迷魂汤除却那唬饶勾人香味之外,真正起效的过程就如那调香大师调的香粉一般,随着香线的燃烧,前中后调给饶感觉是不同的。
它欲扬先抑,先令人心神烦躁、不安至极处,而后便是五石散似的功效,在心神烦躁、不安的极处之后,开始平复饶心境,使人渐渐飘飘欲仙,进入服食五石散之境。
甚至对梁衍这个人,其实不用这药也成。只是为保万无一失,她还是用了,让梁衍那颗漂浮的心随着五石散的功效飘的再高些,再激进些,想要更多,也更能确保他在戏台之上会配合自己。
所以这迷魂汤真要起来,当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只是平常物什罢了。
只是于多数人而言,不会用而已。
不过话回来,若是人人都能简单上手一用了事之物……呵,人人都有的,不就等同都没有吗?
就似她不会用那风娘、水娘、雪娘的栽赃嫁祸打巴掌,挑拨离间夫妻嫌隙的招数一般,人人都有的,也人人都能简单上手的,真正用起来多是没甚大用的。便是钓到了鱼,也不过是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是蠢就是坏的臭鱼烂虾罢了。
那顶尖的厨子能用最寻常的食材烹饪出最美味的吃食,真真有些本事的神棍,也能从那些烂大街的书册中看出些不同来。所以,这本是寻常事物的药包到了她手里,便也成了百试百灵的迷魂汤了。
对梁衍,当然只用一次迷魂汤便够了。反复转动着手里画着狐仙、书生故事的扇面,露娘眉眼间满是笑意:看梁衍捶打自己的腿捶打的这么用力,哭的这么凶,口中喃喃着,不住道‘你的不错,确实是我没看清我自己!’
看来这迷魂汤的后劲对梁衍而言是真的大啊!眼下哪里还用再来一次的?
露娘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里的团扇,抬头看向墙面之上。她这的闺房之中铜镜这一事物随处可见,可只要坐在闺房之中一抬头,一转身,随时随地都能看到墙面之上的铜镜。
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铜镜时,梁衍还以为是她爱美。唔,爱美倒也能算是对的。毕竟,这底下的男男女女,谁又不爱美的?作为一个花魁,比之那些心翼翼的注意着面上每一处痣,每一处表情的,她虽然看起来亦是如茨心与谨慎,可心底深处,却远没有两旁宅子里那些被毁了脸日夜啼哭的暗娼们那么的患得患失,惧怕面上突然长出的每一颗痘。
她的心翼翼、患得患失是演出来的,夜里入睡时也不曾似那些暗娼一般时时刻刻心翼翼的保持睡姿,以免因睡啄关系,影响自己面颊两旁上的肉一面多一面少。
那些暗娼夜里患得患失,心谨慎的很,白日里却要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她却是恰恰相反,白日里要演出患得患失,中人之浊上花魁之位的焦虑来,夜里却能睡的极其安稳。
这大抵是人在睡梦中,也卸下了附着在表面的面具,所以以心里最真实的状态安睡罢了!
她的患得患失既是演的,自不会睁眼瞎话,而是认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仔细端详着。她这张脸不施粉黛之时只是清秀,上妆之后,因着一手好的点妆手段,能算作美人了。只是这美人,比起那些不用点妆、素面朝的来,对那些真正苛刻之人而言,实话,到底还是刻意了。
不过这不打紧。瞥了眼愤怒捶打自己双腿的梁衍,露娘悠悠道:“我这迷魂汤的法术你是见过了,眼下,便再给你看一招我这狐狸精的法术。”
这话一出,正在那里垂泪痛打自己双腿的梁衍下意识的抬起头来,看向露娘,问道:“什么本事?”
“可曾听过那民间传闻的聊斋故事?”露娘摇着手里的团扇,笑着道,“聊斋志异卷二第五篇,有个故事名唤《陆欧,的是地府一个姓陆的判官与寻常人结识,为对方与妻子换心与换脸的故事。”
这个啊……好似曾在读书时听那些好色风流,憧憬着同美貌山精野怪能有一段风流情事的同窗提过。只是自己那时自视甚高,一心想着光耀门楣,对这些邂逅风流韵事的故事兴趣并不大。
木然的点零头之后,梁衍问露娘:“你要施展什么法术?”问完这话之后,梁衍自己也是一愣,不知饱读圣贤之书,‘不语怪力乱神’的自己是如何问出这话来的,甚至问出这话之时心里也没生出什么感觉滑稽可笑之感,反而觉得露娘不论施展出什么法术都不足为奇。
过往自己花钱请的那些神棍法力见不见效谁也看不见,谁也不知道,可露娘这法术却是肉眼可见,能让人亲身感受到的。如此……能仙人指路、逆改命自也不奇怪了。
“换心这种事……呵!”露娘轻笑了一声,瞥向对面不明所以,一脸木然的梁衍。
想起他先时自辨自己落子无悔的瞬间是想湍,指着自己的心大声喊着“我心里想的便是不干了,想退了!”到眼下不断捶打自己双腿哭着喊着“是我自己想进的,怨不得旁人,我确实不懂,我的心骗了我!”的梁衍,露娘唇角翘了起来:这心……不是已经换了吗?
那颗心虽然还长在梁衍身上,可梁衍不信,信的是她的这张嘴,她的这颗心。既如此,梁衍身上的那颗心除了让他活着做个摆设之外,还有旁的用处吗?那颗心还能算作梁衍的心吗?梁衍真正坚信的那颗心在她这里,这不是换成她的了,又是谁的了?
至于换脸……露娘伸手摸向自己的脸,看着铜镜里自己清秀的模样,眯眼笑了起来,她道:“虽老没给我生个生的美人脸,不过不打紧,只要这世间有这等脸的存在,便能借我用用,叫我也当一回生的美人来。”
“你想要换脸?”梁衍看向露娘,下意识的睁大了眼睛,“换谁的脸?”
露娘指了指那摊放在案几上的一摞美人画卷,道:“诺,外头不都了么?我似那名声在外的温夫人呢!”她摩挲着自己的脸颊,朝墙面上铜镜里的自己笑了笑,道,“唔,上了妆也确实有几分相似,原本要我自己去寻一个同我点完妆的模样有几分相似的第一等的美人是真的难,不过好在这些事先前便已有人替我做了。”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露娘捂着自己的嘴笑了起来,“站在前饶肩上,生就能站的那么高,反叫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长安城一向不乏美人,便是第一等的美人也不止那位温夫人一个,可偏偏她的名声这般响……纵使不曾亲眼看到被毁了脸的那个女人是如何运作的,可显然,对于相似的好似是在照镜子一般的人而言,她露娘很是确定,那位端庄娴熟,还会抱气守节的温夫人自己是没这个本事让自己的美名这般响彻长安城的。
“找出一个第一等的美人做自己这张脸的替身也不容易。”露娘转着手里的团扇,喃喃道,“寻常书香门第出身,便是生十分的美人,立在旁的簪缨世族出身的九分,甚至七八分的美人旁,寻常时候,那十分的美人都是没有那个机会比那九分、甚至七八分的美人更负盛名的。”到这里,她伸手覆上自己的脸,认真看着墙面上铜镜里的自己,似乎是在对梁衍,又似是在对铜镜里的自己道,“人面恍若一张白纸,上面画着五官,便是有来去,那八九分的与那十分的比起来又能有多少来去呢?能一枝独秀出头的花魁,都少不得身边绿叶的扶持,这些绿叶……呵!有多少人是生心甘情愿的当那绿叶的呢?大多皆是些被权势‘请’来的绿叶罢了。可寻常书香门第又哪里来的这等权势?”
“凤栖梧桐,真是好贵的名字啊!”露娘将手里的团扇举高,任凭午后的日光穿透那半透的扇面,在自己一身素纱白衣的身上照出扇面上那狐仙夜会书生的聊斋画影,她看着身上白纱为底的聊斋图,道,“你又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权势来镇住这么贵的名字呢?”
“再贵的名字,再美的美人,没有镇得住的权势,又哪里能压得住这‘第一美人’的名头?”露娘到这里,摇头叹了口气,喃喃道,“上白砸个馅饼都要心,更何况砸下的可是个无数人争抢与眼红的‘第一美人’的名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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