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楚圭窃位称帝后,三房一家就基本是瘸子穿大衫——抖起来了。
蒋氏虽则表面上待楚家大房亲厚,但实质上一直在摆皇后的架子。尤其喜欢在顾氏面前显摆,因为她从前最恨这个处处都压她一头的大嫂。
楚明玥也是有样学样,跟蒋氏一样喜欢摆出一张伪善的脸,只是她功底不如蒋氏,许多时候都撑不下去,不过后来被裴玑一次次整治得渐渐显出了原形。
楚明岚更是认为自己一朝做了公主翻了身,镇日在楚明昭跟前炫耀她在宫里的吃穿用度,缘由无他,只因为她从前在侯府住着时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庶女,而楚明昭却是众星捧月的长房嫡女,两厢待遇悬殊,她心里不平衡。她成为公主之后,就一直想搓揉楚明昭,然而楚圭偏要假仁假义,蒋氏夫唱妇随,总是敲打楚明岚,是以楚明岚在面儿上总还是不敢太过分。
唯一没有因身份的拔高而自傲的人,就是楚明淑了。楚明淑骨子里胆怕事,不想掺和到任何纷争里,所以总想谁都不得罪。
楚明昭其实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与这些人境地对调。她虽然一直都觉得楚圭会倒台,但也只是担心大房将来会因此受到株连。她当时婚事艰难,对自己的未来十分迷茫,众人都劝她嫁给魏文伦,但她总还是觉得她该找一个情意相投的,毕竟婚姻是终身大事。只是她没想到她最后会嫁给裴玑。她嫁给裴玑时就知道自己将就此被卷入这场皇位纷争之中,并且若是裴弈输了,她将彻彻底底变成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后半生基本就完了。
但真正嫁给裴玑之后,楚明昭也是一心一意跟定他的,诚如祖母所言,墙头草没有好下场。
楚明昭抬眼望着面前这个稳稳牵着她往前走的人,心里忽而涌上一股暖流
。她的身份太特殊了,当时那样的状况之下,裴玑还能全心全意待她,实在是太难得。
诏狱内阴暗潮湿,楚明昭一路走来,就瞧见她的身影被两旁的灯火投映在墙壁上,变得狭长扭曲。
楚明昭跟随裴玑来到了一间宽敞的囚室外。锦衣卫指挥使张冕引路至此,回身朝裴玑躬身一礼:“殿下有何吩咐,臣随叫随到。”
裴玑“嗯”了一声,随命张冕退下。
楚明昭往牢门里扫了一眼,就瞧见蒋氏与楚明岚靠墙坐在地上,神色各异。
裴玑瞥了楚明岚一眼,对楚明昭道:“我听闻她近来总是跟狱吏要见你,昭昭要不要问问她找你何事?”
楚明岚这两日哭得眼睛都肿了,每晚都梦见自己被送上断头台。眼下骤然瞧见楚明昭,立时精神一震,连滚带爬地抢上前,扒住牢门哭道:“六妹妹,六妹妹救救我啊!我不想死,不想死!”
楚明昭面上神色不动,低头看向她,道:“五姐姐求我又有何用。”
“有用,有用!妹妹那么得宠,只要妹妹肯去殿下面前情,殿下一定有法子救我的!”楚明岚话间,满眼希冀地望着楚明昭。
楚明岚原就个头矮,如今跪在地上越发低了,楚明昭要想看着她就得一直低着头。裴玑微微蹙眉,抬了抬手:“你站起来话。”
楚明岚忙应声,扶着牢门站了起来。
裴玑打量她一眼,低叹一声:“站着跟跪着没分别,你还是跪着吧。”
楚明昭闻言不由笑了出来,他这话好缺德。
“五姐姐太真了,”楚明昭敛容望向慌里慌张跪下来的楚明岚,“何况,我又为何要帮姐姐情呢。”
楚明岚愣了一下,想起自己从前是怎么对楚明昭的,悔得肠子都青了,一叠声道:“都是姐姐不好,姐姐知错了,姐姐往后必定痛改前非!求妹妹千万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救姐姐一命啊!咱们可是嫡亲的堂姐妹,妹妹好歹顾念情分……”
“顾念情分,你与明昭有情分可言么,”裴玑笑了一声,“你当初想将自己那破烂婚事推给明昭时,可记得你们是嫡亲的堂姐妹?你跟着楚明玥弹压明昭、落井下石时,可记得你们是嫡亲的堂姐妹?”
楚明岚被噎了一噎,惶惶无助之下,失声哭道:“可我已经知错了,我没有真正害过六妹妹啊!哪家姐妹没个磕绊,我也只是……只是……”她也不晓得应当怎样为自己辩解,着着便没了声气,只是不住地抹泪。
楚明昭忽然道:“我有件事想问问五姐姐,还望姐姐能如实相告。”
楚明岚点头如捣蒜,哽咽道:“妹妹妹妹,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七年前,”楚明昭望定楚明岚,“我险些被丫鬟杜鹃害死,那件事你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
“那件事之前的半个月,我与你们一道出去踏青,你可记得当时有何异常?”
“这个……”楚明岚思量一回,见楚明昭面色冷下来,忙道,“妹妹不要急,让我想想
。”抓耳挠腮半晌,忽而道,“我想起来了,当时楚明玥好像一直催着我们往前走,让我们不要等妹妹,我走不快她还来拉我,结果我摔了一跤,就有些恼她。也是因为这个,我记得比较清楚。我当时看她神色有些古怪,问她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要甩开六妹妹,她就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楚明昭忖量一回,自语道:“看来楚明玥知道当时范循要下手了,特意为范循提供便利。”
怪道明昭当初遇险时,喊破喉咙也没让几个堂姐听到,原来是楚明玥刻意为之。那两个被派来杀害明昭的歹徒当时起了淫心,若非后来裴玑出手,明昭就得先被猥-亵后被杀。
但是杀人这种事,范循一定不会泄露出去的,何况他又不是真心喜欢楚明玥,那么楚明玥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
楚明岚见楚明昭半晌不语,又跪地哀哀乞求道:“妹妹,我已经把妹妹想知道的都了,妹妹救救我吧!我……我真的不想死啊!妹妹让我当牛做马也成,只求留我一条活命……”着话又转向裴玑,连连叩头,“妹夫,妹夫救救我,我没做过多少恶事,如今也已经知错了……”
楚明岚着着便又哭起来,直哭得呜呜咽咽,险些断了气。
蒋氏不胜其烦,吼道:“你再哭他们也不会可怜你的,全是白搭!”
楚明昭见蒋氏都到了这个境地了居然态度还透着强硬,倒是觉得新鲜:“三婶婶好定力。”
蒋氏冷笑一声:“你也不要太得意了,兴亡成败这种事,很难的。”
如果她女儿可以当皇后的话,那么明接下来裴琰会顺利篡位登基,或者会将裴玑从储君之位上挤下来。瞿素,她的玥姐儿是一让道鸡犬升,非但自己一世荣宠,还能提携阖家。
所以她即便是到了这样的境地,也并没有六神无主。虽这种事十分玄乎,但好歹也是个希望。
楚明昭与裴玑往外走时,忍不住道:“我怎么觉得蒋氏奇奇怪怪的,她是气得脑子坏掉了?”
裴玑笑道:“她脑子没坏,就是想多了。”
楚明玥正与薛含玉争着一个白馒头,隐约听到楚明昭与裴玑的声音,怔了怔,转眼一看,果然瞧见裴玑挽着楚明昭缓步而来。
“六妹妹,”楚明玥盯着楚明昭,遽然一笑,“咱们似乎有一年没见了吧,六妹妹真是越发容光焕发了啊。今日前来,不知所为何事?是来看我的笑话的?”
楚明昭心道楚明玥果然和蒋氏是一般模样。她打量楚明玥几眼,见她身上那套上好的妆花缎襦裙已经脏污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头发糟乱又油腻,形销骨立,眼窝深陷,猛然一看像足了街边乞丐。
楚明昭又看向薛含玉。
薛含玉趁着楚明玥跟楚明昭话的空当将那个白馒头一把抢过来,转头背过身缩到墙角大啃大嚼。她不想跟楚明昭话,更不想让楚明昭看到她目下的狼狈模样。
楚明玥恶狠狠地瞪了薛含玉一眼,骂了一声“贱人”。
原本她一个人在这里待着时,每日不过送来一些硬邦邦的杂面窝窝头,自打薛含玉被塞进来之后,每日往这里送的饭食里就多了一个松软的白馒头
。她与薛含玉原本都是过惯了锦衣玉食日子的人,但如今沦落至此,看到个白面馒头也觉得是珍馐。那种杂面窝窝头粗得很,剌嗓子,若非实在饿极了,真是碰都不会碰。送白馒头是好事,然而缺德就缺德在每日只送一个,这明摆着是让她们互相争夺。
楚明玥想想就恨得牙痒痒,转向裴玑道:“叔是不是不整死我不罢休?”
裴玑知道楚明玥指的是送馒头的事,笑了笑,道:“大嫂自己没抢到馒头,就来怪我?”
楚明玥切齿道:“你给我等着!”
“四姐姐真是本色不改,”楚明昭冷声道,“我从前一直觉得四姐姐至多就是争胜心强一些,却没想到竟还这般阴狠。多行不义必自毙,四姐姐要当心。”
楚明玥似乎即刻就明白了她在什么,不以为意地笑笑,道:“我对于我当年做的那些事从未后悔过。不过,六妹妹最好祷告自己能一直得意下去。”
楚明昭面色发寒。楚明玥在明昭的死上头推波助澜,居然毫无悔意。她被裴玑领着去见楚怀和的路上,沉声道:“我怎么觉得楚明玥母女都有些不正常。”
“她们迟早会清醒的,但清醒与否都不重要了,”裴玑握了握楚明昭的手,“你那个好色的堂兄有没有调戏过你?”
楚明昭知道他指的是楚怀和。她想了想,道:“他偶尔会想借机揩油。我还记得我入宫荡秋千时,他非要给我推送秋千,楚明玥还在一旁帮他。”
裴玑面色沉了沉,旋道:“我知道了。”
楚怀和是重犯,没跟楚圭关在一起,独自享受宽敞的大牢房。他瞧见裴玑的时候,急急奔上前来,求裴玑放过他。正着,又看到裴玑身后还跟着楚明昭,当下一怔。
楚明昭衣鲜容盛,姿态袅娜,即便是立在昏暗的灯火下,也恍若神女宓妃。
楚怀和瞧见楚明昭目光倏忽一寒,才猛地惊醒,又想起裴玑要他给楚明昭跪着,当下跪倒在地,不住道:“妹妹千万跟太子,饶我一命!”
牢房内光线昏暗,头上的戒疤不明显,楚明昭扫了楚怀和的光头一眼,忍不住问裴玑:“这里还管给男犯剃头?”
裴玑笑了一下,道:“他进来前就这样,他跟楚圭原是打算扮成和尚隐匿起来的。”
“这法子听着不错,不过他满面的好内之相,怎么着都不像是出家人,”楚明昭转眸看向裴玑,“他也会被凌迟么?”
“谋大逆自是要凌迟的,他是伪朝太子,当然也逃不过。”
楚怀和闻听此言吓得一哆嗦,哭嚎着求楚明昭救他。楚明昭觉得这些人真是病急乱投医,她跟他们非但没有情分,反而还有恩怨,她得有多宽广的胸怀才能去为他们求情。
裴玑命狱吏们看着楚怀和,让他一直在地上跪着不准松懈,随即拉着楚明昭往外走。
楚怀和喊破喉咙也不见楚明昭回头,想到自己很可能会跟他父亲一样被千刀万剐,急火攻心,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楚明昭想起来她转了一圈却没见到楚明淑,向裴玑询问起楚明淑的去向
。
“楚明淑没有随着楚圭他们南下,后来也一直没现身,大约是跟着她娘安氏藏起来了。父皇此番被楚圭激怒,若是要去搜捕楚明淑一并处决,我会帮她逃过此劫。我答应了她,只要她老实帮我做事,我将来就帮她跟她娘活下来。”
楚明昭诧异道:“帮你做事?”
裴玑捏捏她脸颊,笑道:“是啊,要不你以为柳韵是怎么倒的。”
楚明昭唏嘘道:“我果然错过了很多事。”她话间又想起了裴弈,不由喟然一叹。
她还是担心他会为难她跟阿燨。
裴玑回宫后,立等就有个内侍来报陛下宣他去乾清宫思政轩。
裴玑猜到父亲叫他去是为何事,事实上他父亲不叫他去,他也想跟他父亲谈谈。
裴弈一见到儿子,劈头就道:“你瞧见了么?这就是你非要立楚家女的结果!眼下不知多少人都在看朕的笑话!你自己怎么办吧。”
“父亲为什么觉得众人都在看父亲的笑话呢,父亲若是听信了楚圭的话,那才是要被人看笑话呢,众人会想,合着逆贼的几句话就可以左右皇帝的决定。”
裴弈冷笑道:“你不必在这里诡辩。朕知道楚圭不安好心,但你不能否认他的话是对的吧!”
“当然能。”裴玑斩钉截铁道。
裴弈眉心一跳,心道你就不能不噎我?
“父亲是不是被气得狠了,以致于没有仔细想楚圭的话?楚圭拿阿燨的血统来事儿实则是十分荒谬的。血统归属是以父亲一方为据的,否则宗族都是怎么划出来的?姓氏又为何都随父呢?太宗朝时,后宫里有不少朝鲜来的妃嫔,她们诞下的皇子皇女难道能是朝鲜国人么?”
裴玑顿了顿,继续道:“父亲若是非要抓着阿燨的一半血脉是楚家的这一条事儿,那也是不妥当的。因为楚家大房已经跟三房分了宗,没什么干系了。亦且明昭只是楚圭的侄女儿,跟楚圭血缘不算近。若是父亲执意认为明昭也算是楚圭家的饶话,那是否全下姓楚的都是楚圭家的呢?同姓之人数不胜数,但也要看是哪个宗族的。”
裴弈脸色铁青,却是不知从何反驳。他儿子真是好一口伶牙俐齿!
其实有些道理他也是知晓的,他之所以这样气恼,一半是真的,一半是装的。他心里仍旧是不情愿看着楚明昭当太子妃的,有发难的机会自然是没道理放过的。
他面沉半晌,挥手对裴玑道:“你退下吧。”
裴玑打量他父亲神色几眼,眸光暗转。他父亲显然还是心有不甘的。
裴玑从思政轩出来,转身就出了宫。
凌虚斋。瞿素正拿蟹八件剥蟹壳,瞧见裴玑过来,还不等他话,张口便道:“阿玑,你看你给这地方起的什么鬼名字,凌虚凌虚,跟个道观似的。”
“这不是显得先生化境无双,凌驾苍生之上么?”
“少拍马屁,”瞿素啪的一声放下手里的长柄斧,眉毛一挑,“,又想让我帮什么忙?”
“我就喜欢先生的干脆,”裴玑笑吟吟地坐下,“我想让先生去跟我父亲,明昭是命定的中宫,能给大周增祚增运……左右大抵意思就是这样,到时候随你怎么编,得越神越好
。我头先与我父亲过,但他不信我的话。不过若是先生亲自出马,他必定会信的,从此再不找明昭的麻烦。”
瞿素忽而笑道:“我若命中宫不是你媳妇呢?”
“我不在意这个的,”裴玑笑道,“我信的是我自己。”
瞿素重重哼道:“你竟敢对我的卦不屑一顾!”
“那先生倒是那个身具凤命的人是谁,是楚明玥么?我知道大哥如今起了心思,但我有信心弹压住他。”
“那若是,”瞿素往前倾身,“我去帮他呢?”
裴玑瞠目,也倾身道:“我给你这地方改个名字还不成么?先生不要坑我啊。”
瞿素娴熟地拿签子挑出蟹腿肉,慢慢放进酱料里蘸了蘸,道:“你弹压你大哥实在是易如反掌,这样轻巧的事我觉着你做起来也是无趣,我为你加点曲折不好么?也看看你如今本事如何。”
裴玑忽然坐直身子,抬手张开手掌,正色道:“五筐,我给你五筐大闸蟹,帮不帮忙?”
瞿素思量一回,慢悠悠道:“好啊,再让你媳妇给我剥蟹,我听她很会吃蟹。”
裴玑揉揉眉心,道:“成,不过不能累着我媳妇。”
瞿素白他一眼:“你从前除了跟翮哥儿耍就是跟鹦鹉玩,我让你跟间壁的女娃娃几句话儿你都不肯,简直不开窍!我当时就寻思,像你这样儿的也只能靠着一张脸讨媳妇了。没想到如今居然变成这副德性了!”
裴玑轻哼道:“先生不要岔题,快打算什么时候去见我父亲?”
裴弈这回被楚圭刺激得不轻,又兼楚圭大放狂言时有不少大官吏都在场,他觉得被落了面子,于是更是对楚圭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他抽筋扒皮。
楚圭被下狱后,受尽酷刑,但就是不肯遂裴弈的愿,始终不承认他毒杀先帝的事。裴弈后头彻底没了耐性,拟了一份罪状,让张冕强迫楚圭在上面按了手印。
秋收之后,正是处置犯饶好时节。
裴弈判处楚圭、楚怀和以及蒋氏等女眷凌迟,九月十六一道行刑。由于寻不见楚明淑,只好把她漏掉了。
裴琰急坏了,楚明玥死活要让他救出蒋氏,但他救她一个已是费劲了,再多一个蒋氏可如何是好?他后来被楚明玥闹得没法,只好咬牙应下。然而等他去跟蒋氏通气儿时,蒋氏又死活要他救下楚怀和。
裴琰简直要哭了,这一家人是要弄死他啊!他去找楚怀和,楚怀和会不会让他再去把楚圭救出来?
他无奈之下跑去问范循,让范循帮忙出主意。范循既然他要救的人这么多,那不如直接去劫法场好了。
裴琰几乎吐血,他夺个嫡容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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