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阳光透过办公室的玻璃，在苏青的办公桌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他盯着墙上的日历，距离展览会只剩十四，每一个数字都像催命符般刺目。
般刚过，陈红梅踩着轻盈的步子走进办公室。她身着洗得发白却浆得笔挺的工装，头发整齐地别在耳后，眼神中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作为宣传科科长，她太渴望一场漂亮的胜仗来证明自己。
\"苏厂长，您找我？\"陈红梅的声音清脆利落。
苏青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开门见山：\"市里要求咱们厂办炼钢技术革新展览，半个月后王局长要带人来参观。这次宣传工作由你主抓，文艺科全力配合，许大茂给你当副手。\"
陈红梅微微一怔，随即眼中燃起兴奋的光芒：\"是！保证完成任务！不过苏厂长，具体有什么要求？\"
苏青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厂区内忙碌的人群和冒着黑烟的高炉，语气沉稳却暗含深意：\"记住，这场展览会，要办得好看。从展板设计到技术展示，从文字介绍到现场布置，所有东西都要好看。\"
他特意加重了\"好看\"二字，转过身时目光灼灼，\"现在是什么时候？是全民炼钢的关键时刻，一切不利于炼钢的东西，都不能出现在会上。\"
陈红梅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明白了苏青的暗示。她咬了咬嘴唇，轻声问道：\"那数据方面……\"
\"数据？\"苏青顿了顿，伸手敲了敲桌上的炼钢进度报表，\"怎么好看怎么来。一切为了生产，为了鼓舞士气，掀起新的炼钢干劲儿！王局长带的可是市里领导，咱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办公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传来的炼钢轰鸣声不时打破寂静。
陈红梅握紧拳头，坚定道：\"苏厂长放心，我明白！只是这半个月时间紧、任务重，我需要各车间全力配合提供资料。\"
\"我会跟车间打招呼，要人给人，要资料给资料。\"苏青看着陈红梅眼中燃烧的斗志，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这是在让所有人一起编织一个华丽的谎言，可在这浪潮之下，又有谁能独善其身？
\"做不好，咱们都要吃挂落。\"苏青最后强调，\"但做好了……你在厂里、在部里在市里的分量，就不一样了。\"
陈红梅站起身，挺直脊背：\"苏厂长，我一定把展览会办得漂漂亮亮的！让领导们看看咱们宣传科的本事！\"她眼神中透着狠劲儿，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站在表彰台上的模样。
等陈红梅离开后，苏青坐在椅子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正想摸鱼，通讯员又急匆匆跑来：\"苏厂长，三车间的土高炉真的出现裂缝了！工人们不敢上报，怕影响炼钢进度……\"
目前杨厂长忙着应付上面的压力，已经去了部里，聂主任忙着跟粮店打交道，稳住粮食的供应，他就只能管厂里的突发事件。
\"你慌什么！\"苏青一把扣住通讯员肩膀，指节几乎陷进对方单薄的工装，\"三车间的土高炉又不是纸糊的，裂缝而已，修好就是！\"他目光扫过通讯员煞白的脸，声音稍稍放缓，\"告诉工人们，炉子塌不了，好好工作，我这就带人去。\"
通讯员如蒙大赦般转身跑开，苏青却在原地站了片刻。王局长宴会上的不快还悬在头顶，若是再出安全事故，只怕整个轧钢厂都要被架在火上烤。
\"必须稳住。\"苏青捏紧拳头，他知道现在到处都裂缝到处是问题，\"要出问题也不能第一个在轧钢厂里出！\"他大步走向工具房，老远就听见老黄的大嗓门：\"这扳手都锈成这样，拿什么修炉子？！\"
\"老黄！\"苏青推门而入，工具房里铁锈味混着机油味直冲鼻腔，\"三车间高炉裂缝，你跟我去看看。\"
老黄是厂里有名的\"炉大夫\"，也是他的经验帮助了苏青拍了《熔炉》还是片子的主角，此刻却拧起眉毛：\"苏厂长，不是我吹，那些土高炉我闭着眼都能摸透——可您知道为啥裂缝吗？我去三车间看过了，耐火砖是拿红砖凑的，炉温一高，能不裂？\"
苏青心里一沉。他当然知道，为了完成炼钢任务，厂里把能用的材料都塞进了高炉。但这话不能。\"先别管原因，\"他拍着老黄的肩膀，\"你只管想办法修好，需要什么材料，我给你批条子。\"
俩人赶到三车间时，围着高炉的工人都僵在原地，像被按了暂停键的电影画面。裂缝从炉身中部蜿蜒而下，暗红的高温痕迹在砖缝间若隐若现，仿佛随时会撕开一道血口。
\"都愣着干什么！\"老黄抄起铁棍敲了敲炉壁，\"给我搭脚手架！王，去拿耐火泥！\"他眯起眼睛，沿着裂缝来回踱步，突然用铁棍戳了戳炉基，\"问题出在这儿！地基没夯实，受热不均！\"
工人们如梦初醒，立刻忙活起来。苏青站在一旁，看着老黄将耐火泥仔细填入裂缝，又指挥人加固炉基。汗水顺着老黄的下巴滴落，在地上砸出深色的印记。
\"苏厂长，\"老黄抹了把脸，手上的煤灰蹭得满脸都是，\"这法子治标不治本。您看这砖，\"他敲了敲炉壁，发出空洞的声响，\"再这么烧下去，迟早要塌。\"
苏青沉默片刻，从兜里掏出半包烟，塞给老黄一支：\"先撑过这阵子。\"他压低声音，\"展览会结束前，无论如何不能出事。\"
老黄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笑了：\"我懂。就当给这炉子打个绷带。放心，这段时间我一定看好它。\"他点燃香烟，烟雾缭绕中，苏青看见他眼底的疲惫。
回到办公室时，陈红梅正抱着一摞设计稿等在门口，脸上泛着兴奋的红晕：\"苏厂长，展览会的展板初稿出来了！您看，\"她展开图纸，\"我们把土高炉画成了金色，旁边配文钢铁巨龙吞吐日月，还有这个技术革新板块……\"
苏青盯着图纸上巍峨耸立、完美无缺的高炉，又想起三车间那道狰狞的裂缝。他伸手按住图纸，打断道：\"再改改，要更好看。\"
陈红梅一愣，随即心领神会地点头：\"明白！我这就去调整！\"她抱着图纸风风火火地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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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的阳光依旧刺眼，却比不得展览会现场的热闹。
红绸装点的厂区门口，\"炼钢革新创辉煌\"的横幅在风中猎猎作响，展板上的虚假数据被陈红梅用金粉描得锃亮，许大茂调试的投影仪正循环播放着精心剪辑的宣传片，画面里工人们笑容灿烂，钢水奔流如瀑。
王局长领着一众市里领导在展板前频频点头，金丝眼镜首长指着\"新型炼钢工艺\"的介绍，满意地对苏青：\"苏同志，这次展览办得很有水平！\"苏青笑着鞠躬，后背却早已被冷汗浸透——那些被连夜替换的钢材样品、重新伪造的检测报告，此刻就陈列在领导们触手可及之处。
直到车队扬尘远去，苏青与杨厂长交换了个眼神，同时暗舒了口气。
两人脚步虚浮地往办公室走，皮鞋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都透着疲惫。推开门，老聂正坐在沙发上，面前的搪瓷缸里，茶叶沉了又浮。
\"粮站的粮食储备开始见底了。\"老聂拧着眉头，指节重重敲了敲桌上的报表，\"粮店的张胖子昨儿喝多了酒，拉着我直哭，现在公社交上来的粮食连上个月一半都不到，再这么下去，春节前就得揭不开锅。\"
杨厂长脸色骤变，抓起报表扫了一眼，声音都拔高了八度：\"怎么可能？现在才过一个月，各生产队不是报亩产过万？上个月公社送来的喜报还超额完成三倍指标！\"
\"喜报？那都是拿命写的！\"老聂猛地站起来，烟蒂在地上碾出焦黑的痕，\"我去了公社老乡家问过了，老李家的儿子，为了公社的虚报产量，把家里的稻穗都薅下来捆在一亩地里，现在自家口粮都没了！公社干部敢实话？了就是右倾，就是给社会主义抹黑！\"
苏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不是收不上，是不敢收。粮店收的狠了，饿死人了，这问题就是他粮店爆出来的，他张胖子就要担责。\"他转头看向杨厂长，目光像淬了冰，\"您以为那些炼钢数字是怎么来的？我们轧钢厂把轧钢原料都投进土高炉，炼出的废铁还得当宝贝供着！别的地方呢？\"
老聂苦笑着摇头：\"粮店、公社、工厂，都在咬牙硬撑。张胖子，现在粮店的库存，撑不过三个月。最要命的是，上面还在催着加大炼钢投入，粮食却一粒没多！\"
\"所以我别乱吹牛！\"苏青猛地转身，眼神对着厂长：\"咱们轧钢厂本就该以轧钢为主，非要跟着搞什么炼钢大会战！设备烧坏了多少？工人累倒了多少？现在好了，炼出的钢材到处是问题，最后还得靠造假填窟窿！\"
杨厂长知道苏青这是他，他也是被热火朝的干劲感染，在跟王局长汇报工作时，夸下了产量海口，他涨红了脸，抓起茶杯狠狠灌了一口：\"那你怎么办？王局长三两头来催进度，完不成指标，我们都得去扫厕所！\"
\"从现在起，全厂低调行事。\"苏青一把扯下墙上\"钢铁元帅升帐\"的标语，\"咱们厂土法炼钢就做做样子，把精力转回主业。咱们不是专业炼钢厂，炼不出好钢，进度慢是常理。王局长不找您，您就别去部里，他要产量，您就回他，咱们厂里工人还不熟练，等粮食问题彻底压不住......\"他指向窗外排着长队领窝窝头的工人，\"现在炼钢厂出的问题更多！要处理也轮不上咱们。\"
老聂掏出皱巴巴的烟盒，发现空了又重重扔在桌上：\"可要是钢厂顶得住...上面要产量咋办...\"
\"最多熬到过年。\"苏青盯着日历上的\"9月\"二字，声音突然轻下来，\"粮店一旦断供，再高的炼钢热情，也得被饥肠辘辘的肚子浇灭。到时候，我们这些炼钢先进，不定还得带着工人去挖野菜。\"
窗外突然刮起一阵风，杨厂长瘫在椅子里，盯着花板上的裂纹发呆：\"真到那时候，我们......能全身而退吗？\"
苏青回应厂长：\"能退，因为那时候到处都是问题，难道全部都要处理了？咱们只要低调，不要冒头，就像这次展览会，如果部里和市里发现我们造假，咱们可等不到春节，咱们就得受处分，下车间扛钢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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