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一次抚摸那枚贝壳项链坠子时，咸涩的海风正卷着浪沫扑向礁石。那枚粉橘色贝母表面布满细密的裂痕，像极了她左眼下方那颗被泪水浸泡过的泪痣。林深将项链塞进潜水服领口，冰凉的金属贴着他心口那道手术疤痕——那是三年前心脏移植留下的印记，也是他永远无法对沈鸥出口的秘密。
防水表显示深度32米时，林深看见了那只玳瑁龟。它缓慢划动着前肢，背甲上寄生着大丛红珊瑚，如同披着嫁衣的新娘。这个深度本不该出现玳瑁，但沈鸥总海底藏着奇迹，就像她固执地相信每只海龟都带着前世爱饶灵魂。林深下意识去摸挂在腰间的标本瓶，里面装着去年情人节沈鸥送他的荧光海藻，此刻在幽蓝海水中泛着诡异的青绿色。
下潜到40米时氮醉开始侵袭。林深眼前浮现出沈鸥第一次教他使用循环呼吸器的画面，她纤长的手指穿过他湿漉漉的头发调整面镜，薄荷味的气息喷在他耳畔：\"记住，每口呼吸都要比陆地慢三拍。\"后来他们在三亚的夜潜中走散，沈鸥举着强光手电筒找到他时，整个人都在发抖，却笑着要在他脚踝系上防丢绳。那条编织绳现在还缠在他的潜水表上，浸了海水后收缩得像是要勒进骨肉。
深度计突然发出蜂鸣，林深低头发现已经突破55米。本该在此深度启动的trimix混合气体不知为何没有切换，他的大脑像被塞进滚烫的砂砾，视网膜上炸开大片光斑。这是沈鸥出事时的深度——三年前那个台风前夕的黄昏，她为了拍摄罕见的深海萤火章鱼，瞒着他独自进行技术潜水。后来搜救队只找到她断裂的脚蹼，上面缠绕着被利齿撕碎的防丢绳。
林深感觉肺部开始抽搐，循环呼吸器显示二氧化碳吸收剂即将失效。他忽然想起移植手术前夜，主治医生拿着捐赠者资料欲言又止的表情。那夜他在IcU隔着玻璃看自己的胸腔像破败的风箱般起伏，却不知有颗鲜活的心脏正从沈鸥冰冷的身体里剥离。直到三个月后，他在捐赠者纪念墙上看到她的照片，笑眼弯弯的模样定格在二十三岁，捐赠日期正是她失踪的第七。
海流变得湍急，深度计数字疯狂跳动到82米。林深在氮醉产生的幻觉中看见沈鸥悬浮在前方，她穿着那套订制的樱花粉潜水服，氧气面罩后的嘴唇一张一合。他想游过去却动弹不得，这才发现潜水服不知何时被暗流撕开裂缝，刺骨的海水正顺着腿往上蔓延。沈鸥总他是被诅咒的潜水员，现在想来确实没错——他偷走了她的心跳，却永远失去了让她心跳的人。
当深度突破100米时，林深听到了鲸歌。低频声波震得他胸腔共鸣，移植的心脏在肋骨下剧烈跳动，仿佛要挣脱出来游向深渊。这是沈鸥论文里写过的灰鲸迁徙路线，她曾等攒够钱就买艘考察船追踪它们的洄游。去年今日，他曾在她的墓碑前埋下船模，此刻那艘微缩科考船大概早已被海蛆蛀空，就像他偷来的这些年岁。
呼吸器警报转为尖锐的啸叫，林深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摸到腰间的安全绳。这是他们初见时沈鸥演示过的双人共生系统，绳子另一端本该系着伴侣的命。而此刻绳子尽头空空荡荡，只有他当年亲手系上的蝴蝶结在海流中摇晃，像极了沈鸥总爱别在潜水日志上的那种。他突然笑起来，灌进面罩的海水咸得发苦，或许这就是她尝过的滋味。
最后的记忆是铺盖地的蓝。那种蓝比玛瑙更深，比悲伤更重，蓝得让他想起沈鸥在遗物箱底层藏着的妊娠报告单。捐赠手术前夜，护士她子宫里曾孕育过两个月的生命，随着母体的死亡永远沉眠在医疗废物袋里。林深终于明白为何这颗心脏总是会在深夜里抽痛，那不只是排异反应，更是某个未成形的灵魂在控诉他偷走了双份人生。
当搜救队的灯光穿透120米深的海水时，林深的循环呼吸器早已停止工作。他蜷缩在海底火山口边缘，双手保持着环抱的姿势，仿佛拥着某个看不见的人。潜水电脑记录显示，他在生命最后十分钟不断重复着同一个动作——用潜水刀在岩石上刻字。那些歪斜的字符被洋流抚平成模糊的凹痕，唯有地质探测器能还原出那行未竟的告白：
\"我把心跳还给你。\"
漂浮在他上方的玳瑁龟突然调转方向，背甲上的红珊瑚在强光照射下泛出血色。缠在龟足上的防丢绳末端，系着半枚被海水泡发的贝壳项链，内侧用显微雕刻技术刻着的\"SS & Lc 2035.4.5\"正在慢慢溶解。那是他们约定好要去帕劳水母湖举办水下婚礼的日子，现在只剩下被压强碾碎的誓言，随着深渊暗流飘向永恒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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