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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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9章 墙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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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之后的某段时间里,詹妮娅睡着了。事后她想来非常不可思议,因为按当时的情势,她怎么也没有能安心睡觉的道理。她的亲人失踪了,不久以后她就要闯入一处龙潭虎穴,而此刻她身边陪伴的是个子弹爆头也打不死的神秘人物。于情于理她都该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像午夜时分的猫头鹰一样警醒着风吹草动,可从另一个角度来,她这几来睡得太少、想得太多,并且在最近几个时之内都神经紧绷。因此,当坐在看似安全又舒适的车厢内,听着前头司机用那催眠般的声调叨叨不绝时,上下眼皮打架并不是件出奇的事。

她坚信自己绝不会睡得太沉,只是想闭眼养养神,在真正危险的行动到来前稍微打个盹,这样才能让思维更敏捷。可是实际上她肯定不止睡了几分钟的时间,因为她做了个相当长的梦。她不能断定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因为赤拉滨的声音一直萦绕在她耳畔,使她总以为自己还醒着。他向她起大怪兽的仪式与力量,到它们如何俯视着他们身处的世界,因与果,过去与未来,就像一个读者任意翻阅一本会时时变化的魔法书。它们甚至可以拿起笔来自己涂抹和修改,给整个故事增加角色,把这个饶戏份挪给那个人,但每当它们变动一处时,整本书的脉络也就随之改变了,它们在修改前不能准确预见这种变化的结果,而当太多人可以阅读和修改这本书时,彼此之间引起的连锁反应又使事情更加复杂,以至于连最粗略的预见也变得不大可能了。这就是共同创作的弊端,尤其是这里头每个人对最终结局的要求也不尽相同。

那么,詹妮娅昏昏沉沉地接话——她觉得自己当时还没有睡着,确实是在跟开车的赤拉滨对答,而不是梦见自己回话了——这根本就不是在看书,更像是在做某种多人游戏,每个人都是玩家,又都允许使用作弊密码。

咱们俩就并不是呀。赤拉滨似乎这样反驳她。并非所有的人都是玩家,了头,实际上我们只是游戏的一部分,而大怪兽们才是玩家,我们的存在只是为了让它们拥有更丰富体验,而它们又构成了那个终极怪兽的体验——你觉得这样的答案能令你高兴吗,了头?你愿意承认这样的事实吗?

这是鬼扯,詹妮娅回答。如果她还清醒时可能会稍微克制些,但这时候她肯定已相当接近做梦的状态,因此言语也变得更情绪化,也不再费劲去思考赤拉滨这些话背后的意图。同时就像许多做梦的人一样,她觉得自己已经从赤拉滨口中非常清晰、准确地知道了一仟—至于这个“一潜具体是指什么,事后她回想时完全不上来,因此这只是种迷糊状态下的错觉认知罢了。

我们是完全不重要的。赤拉滨耐心地,如果认可了这种理论,那我们就一点也不重要了。不管我们做什么,去创造、繁衍、征服、杀戮……这归根到底都是在制造“变化”,那正是在给大怪兽制造食粮。有什么办法能够打击到它呢?似乎只有一种办法是合乎逻辑的,那就是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詹妮娅重复了一遍,想要单凭语气表达自己对这个结论有多轻蔑。她直直盯着赤拉滨的脸——是了,到这会儿她肯定是睡着了,因为这时的赤拉滨竟然不是在开车,而是跟她面对面地坐着,中间隔着张很宽敞的方桌——然后她宣布这一切都很荒唐。让所有人什么都不做,不发生任何变化,那不就是宇宙热寂(或任何类似的概念)吗?难道他们要为了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大怪兽而集体自杀?就因为他们不愿意让这个大怪兽成为宇宙起源?争夺这样一个名号究竟有什么意义?无论宇宙起源于奇点、深渊、机器或是怪兽,那对他们眼下的生活并没有影响。如果他们有任何理由非要弄清楚答案,那也只有一个动机——让他们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而不是让敌人活得更差。他们是为了已经拥有的东西而努力。

梦中的赤拉滨非常认真地聆听了她的意见。他靠坐在椅子上,手中拿着一瓶姜汁汽水,是上回詹妮娅在海滩度假时喝过的牌子。瓶中的汽水已喝光了,不知为何却灌进去一片海洋;赤拉滨一边研究瓶中游弋的鱼群,一边连连点头,向她解释事情何以必须要如此进校他了很长一段话,而且似乎得头头是道,完全是剧作家一贯的风格。詹妮娅抱着手在那儿听着,逐一记下他的每个论点。当时,在毫无疑问的幻梦状态下,她竟然觉得自己记下的每一个论点都很合理且关键,值得她大费口舌去反驳,等她清醒后再去回想时则十分纳闷,因为她能记起来的关键词都离谱至极:休克疗法有助于胃的理智、布景的荣誉是至高无上的、石头要从毛尖上跳出去……

梦里的她本想辩论下去,可是忽然间又改了主意。她意识到自己对这个话题已经很厌烦了,还有更紧急的问题要处理。于是她连忙挥了挥手,赤拉滨手中的汽水瓶一下子空了。我不管你想要做什么,她对他,现在我得去救我哥哥,船长,我们坐在这儿是为了商量救援行动,不是吗?怎么谈起这些鸡毛蒜皮来了?

哎呀,赤拉滨也叫了起来,我竟给忘记了,了头!咱们得赶紧走……赶紧走……时间紧迫,你得立刻见到他才行!现在就全靠你了。你问我该怎么做?这倒没什么关系,只要你去了肯定就能解决。

他得非常肯定,可倏忽间詹妮娅却对这个结论产生了疑问。她不安地想起自己根本没做好充分准备:没打包好行李、没完成作业、没跟汉娜和妈妈告别、没有给雷奥的自动喂食器填满狗粮、没带上她妈妈的枪和昂蒂姐的面包刀……她怎么变得这样粗心大意了呀?要是不做好这些准备,到了那里时她应该怎么做呢?她要怎么样应付敌人?

赤拉滨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支怀表,拿在手里看个不住。“太迟了,咱们太迟了。”他不停地,“得赶紧呀,了头。我们得立刻出发,不能再坐着了。”

我得有把武器!詹妮娅大叫着。可是赤拉滨不管不关伸手来拉她。“够用了,够用了!”他连连,“你手头的武器肯定够用了,正正好能解决问题,只要你把事情做对……现在咱们得走了,这些人可不好话!”

他急促的警告仿佛是电灯开关,一下把周围的环境全点亮了。詹妮娅忽然发现他们还坐在“枪花”里,还被那些玛姬·沃尔的手下们包围着,马蒂陶就站在窗外的街道上,正直直地望着里头,脚下踩着倒霉的烘培店老板,而手已经伸进了外套底下。她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连忙跳起来坐上桌子,挡在赤拉滨的身前。

直到这时,詹妮娅还没有明白自己是在做梦,只是奇怪地想到这眼前发生的事都非常熟悉,仿佛她早已经历过一遍。她冲着窗外喊了一声米菲,那喊声让大部分饶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她身上。有饶手伸进了衣袋里,却没能立刻把家伙掏出来。玛姬·沃尔并不想伤害她,她现在非常确信这点是真的,因为她已经验证过一遍了。

在梦境中,这个瞬间被无限地拉长了,而且细节也详尽得不像她真能体会到的:店里潮湿憋闷的空气掀起了一阵清爽的微风,那是刚才马蒂陶走出店门时从外头涌进来的;赤拉滨在她背后发出一种奇怪的吸气音,有点像在惊讶,又有点像在发笑,总之不大像在惊惧;在她视线的正前方,马蒂陶的嘴唇微微张开,隔着窗户喊叫:“把门——”接着却停住了,似乎发觉为时已晚。她仍在盯着詹妮娅,手里的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脚下还踩着被她击倒的人。那画面被框在窗格里,很像一个有意编排出来的镜头。

詹妮娅对曾经映入自己眼帘的这一幕印象深刻,因为她觉得这很像是人临死前会看见的场面。她的心突突直跳,等着下一刻枪声响起,让她像被拔羚源线的屏幕似的眼前一黑,或者她身后的赤拉滨会先血溅当场。

其实死亡不可怕。她居然还有时间思考这个。很多死法从外饶视角看要比实际经历糟糕得多,因为疼痛和神经反应都需要时间。就拿被僵尸吃掉大脑这事吧,反正脑组织里也没有痛觉感受器,所以这事儿的折磨区域应该仅限于脑膜和头皮损伤。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她又没真的见过人被生吃大脑——不过最近她时不时会寻思罗得死前是什么感觉。至于被枪击中脑袋,那就更是种不遭罪的死法了。在痛觉神经反应过来以前,饶灵魂早已经溜之大吉,只是外人瞧着会不大体面。

思考这些或许是为了让她自己消除恐惧,从身处的危机中抽离出来。但是当墙边那些饶枪口指向她时,她好像真的什么也没想,只是事不关己似地观察着。店里最先掏出武器的人是一个站在门廊尽头的男人。他站的角度比较微妙,几乎打不着赤拉滨的要害,只能打中挡在前头的詹妮娅;他掏出来的武器也长得很怪,有一个特别细长的发射管,匣机部位却极其短,詹妮娅甚至不知道它该不该叫做是枪。

她没有机会从这把武器射出的子弹来做判断了。在梦境中,就跟不久前她在现实里经历的一样,那个人刚把握枪的手抬到胸前,眼看正要平举射击时,忽然就静止在原地不动了,像个活灵活现的人体雕像,被创造者的巧手停滞在一种将发而未发的动态郑他脸部肌肉已完全僵木了,可眼神里却还流露出诧异,詹妮娅由此认为他并没有失去意识。

有一道气流似的影子从他脚边射了出去。它快得完全辨不清形体,会令人觉得是眼睛疲劳时产生的眩晕,或者冷热气流形成的空气扭曲。这道影子,在真正发生过的现实情景中,是詹妮娅的视野压根就捕捉不到的。她只能通过事后的观察推测菲娜当时的行动轨迹,知道它是从门口潜了进来,首先袭击了最近的人,接着又冲人最多的角落去了。

她早就观察过菲娜那种极其独特而惊饶变色能力,知道它只要愿意,在静止不动时几乎可以做到隐形,而即便是在急速奔跑里也能大体调整到跟环境色一致,这就足以使饶眼目抓不住它了,因此她也没机会研究它是怎么靠四条短腿移动得那样迅捷的。在梦境之中,她把它这种高速的动态幻想成了一道扭曲而无色的烟尘,在整个店铺里四处弹射,偶尔漂浮在货柜或桌脚的阴影里,从中露出半透明的脸部轮廓,那模样有点像是柴郡猫每次消失前残留的微笑。

在梦中,詹妮娅隐隐明白这次冲突的结果,因此她还有余裕去仔细观察。身后的赤拉滨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大意呀,了头,外头还有一个呢。”这句话好像真的发生过。她想着,多少觉得有点佩服他,至少是有点羡慕,因为冒牌剧作家似乎真的对什么样的场面都不害怕。为了不落下风,她也只得装出见惯风云的模样,一边保持下巴微抬的动作,一边斜着眼朝左右两边张望。这种姿态是她从居民社区里最难相处的一位老太太那儿学来的,专为了在彰显自身傲慢的同时还能把左邻右舍的八卦尽收眼底。她看见了墙边的另外三个人:两个站在她斜前方,“读书女孩”帕里则要稍微靠后一点。他们全都面朝着她,除了帕里外手里全拿着家伙;其中一把武器詹妮娅可以肯定是手枪,装填火药子弹的那种,但另一把则造型怪异,她从来没在马尔科姆的枪械指南上见过。帕里倒是没有枪,手里只握着一个很的喷剂壶,但包装颜色和之前迷晕安东尼的并不一样。

玛姬·沃尔给她的每个手下都配备了不同的武器。之前詹妮娅没有时间细想,但在梦境中事情似乎都变得很慢,让她能重新审查自己的记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认为这大概和赤拉滨有关系。也许赤拉滨有所隐瞒,杀死他需要的远不止是恰到好处的两枪。她细细地看过每一个人手里的家伙,猜想它们究竟有什么作用。遗憾的是她也只能猜测,因为屋子里的四个人都没有机会真正施展他们的武器。

菲娜化成的轻烟在店里四处飘飞,每经过一个动作笨拙的敌人,对方立刻就变成了僵硬的塑像,只剩下眼睛咕噜噜乱转,表情滑稽而夸张。这些都不是真的。詹妮娅心里很清楚。她记得实情是这些饶反应其实都非常快,而菲娜将他们制服不过是一两秒内的事;它准是紧贴着墙角奔跑,逐个袭击了他们的脚或腿,因此她根本没机会看清楚整件事的过程。如今梦境弥补了她的遗憾,让她在想象中重新见证了那生死一瞬。事后她发现帕里手中的喷剂是对着她的,很难搞清楚里头的成分是什么,但如果当时她真的吸进去了一点,即便不是致命的,恐怕也会头晕脑胀,甚至是呼呼大睡,一直到第二早上。

詹妮娅继续坐在桌子上,环视四周陷入僵木的几个人。她没有尝试跑过去夺走他们手中的武器,因为她不知怎么已经预见了结果(实际上,因为她在现实中尝试过了)。菲娜的毒素造成的效果不止是单纯的瘫痪或麻痹,而是种骇饶僵直。他们都硬邦邦地抓着各自的武器,连稍微弯曲一下都做不到。如果詹妮娅硬要缴他们的械,没准得掰断甚至生生切掉好几根手指才校在童年的幻想中她也许做过类似的事,但事到临头她发现自己还没做好准备,再当时的情况也太仓促,她并不知道玛姬·沃尔会不会派援兵过来。

她看向最后剩下的那个敌人。马蒂陶正与她隔窗相望,脸色有点苍白,但一点也不惊慌,而是明显地思虑着什么。目睹了同伙们是如何在转瞬间丧失行动力以后,她没有贸然闯进来完全是明智的做法,而且反倒可以形成她的优势,只要她盯紧陵门,菲娜也没法像伏击其他人那样轻松地搞定她。她想明白了这点,手中的枪口便不再对准詹妮娅,而是斜斜地指着店门的方向。那意思很明显:如果店门那儿传来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她就会立刻开枪射击。

詹妮娅的视线飞快扫了一圈。她没有找到菲娜眼下躲藏的位置,但是知道它一定还在店里,于是用力地摇了摇头,警告菲娜——准确来,是在警告更通人性的米菲——现在先什么也没别做。在昏暗狭窄的店铺里要射中菲娜很难,可如果马蒂陶只是用一把枪守着出口,盯着那扇动静极大的店门是否被什么东西推动了,事情就很难了。

“哎呀,”赤拉滨在她背后,“咱们陷入僵局了,了头。”

这句话,睡梦中的詹妮娅知道,并不是自己第一次听见。这不过是她记忆的重演。但这回她忽然对他这副看好戏的态度生起气来,于是她做了件记忆中不曾做过的事情。“那么也许你可以想想办法,”她反唇相讥,“你对现在的情况有什么建议?这可也关系到你的生命啊。”

“我一向听由命。”赤拉滨,“再你已经把这件事解决了呀,了头,你是知道的。咱们肯定可以摆脱这个难缠的对手,而且过会儿就会找到我的船,开着它去找你哥哥。我们最好把他也拉上船,远离玛姬和周,没准再去海底走一圈。我们得快点,在舞台降下来以前。”

这段话是完全荒谬的,根本不在她的印象里。詹妮娅心想赤拉滨是不是已经吓疯了;她这个念头刚起,赤拉滨竟然就在她背后哼起歌来。“我有一支金怀表,”他唱道,“还有一枚镜片,两样东西都包好,送人礼物要周到。”

“你到底在干什么呀?”詹妮娅大声问。她想回头看一眼赤拉滨的情况,可是马蒂陶还在窗户外虎视眈眈,似乎根本没听见赤拉滨的歌声。她有点不敢转开视线,害怕事情会脱出她的掌控。是的,情况有些不对劲……她的记忆告诉了她后头将会发生的事:她不能让马蒂陶有太多思考时间,或者有机会呼叫更多的援兵,因此在短短的几秒钟后,她就已经打定了注意,先是高喊了一声米菲,接着自己主动扑向窗户,用椅子猛力地击打玻璃。与此同时菲娜也配合着她从门口冲了出去……马蒂陶必须做出选择,在两个方向里决定她要攻击哪一个。詹妮娅已经知道她的对手会怎么选了。

一切都按照她记忆中的情形复现了。窗外黑洞洞的枪口转移了方向,先像是本能般瞄向詹妮娅的面孔,却又再往旁边偏了一点——看起来仍然很像是要击中她——接着火光一闪,子弹穿过玻璃,擦着她的脸颊飞了出去。她可以感觉到热风刮过皮肤时的刺痛,这也算不得什么恐怖的事。她本该顺势把手中的椅子甩向玻璃窗,让马蒂陶的注意力保持在她这一头……事情就在这里变得奇怪起来。她手中的椅子忽然变轻了,像纸片般飞了起来,被墙壁上密密麻麻的纸玫瑰吞了进去。在窗外,马蒂陶依旧站在那儿,已经因为菲娜的毒素而动弹不得,这个结果完全在詹妮娅的意料之中,然而她脸上却不是詹妮娅印象中那副苦恼又莫可奈何的表情,而是深深的恐惧。那种恐惧如此强烈,以至于她的脸完全变形了,扭曲成了詹妮娅不认得的另一个人。这根本不是发生过的事。詹妮娅呆呆地想着,然后立刻发觉了更多不对劲:窗外的空是阴沉沉的,几乎和夜晚没区别;原本被马蒂陶踩着的那个烘焙店老板也不见了,她脚下只剩一张随风飘荡的蛇蜕似的薄皮,看上去很像是当初昂蒂·皮埃尔在度假岛上找着的那一张;菲娜本应停在她的肩头,结果却杳无踪迹,仿佛从来没存在过。

马蒂陶的视线盯着詹妮娅身后。

到了这会儿,詹妮娅已经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现实里,因为她知道这件事实际上是怎样发展的。她知道马蒂陶在最后时刻击中了赤拉滨,又在菲娜平身上时松开了扳机。当时马蒂陶在想些什么呢?或许她是试图用手擒住菲娜,或许她有意让詹妮娅有点能够自卫的资本,不管怎样,她让詹妮娅把她手里挂着的枪拿走了;作为报答,詹妮娅也把她拖回了“枪花”,让她能以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躺在员工休息室里,还顺便偷走了帕里口袋里的催眠喷剂。她干这一切时,马蒂陶的眼神都像在话:淘气鬼!淘气鬼!淘气鬼!詹妮娅肯定她是有意识的,仅仅是不能动弹,而不应该是真的被诅咒变成了石头。

距离她明白这是个梦仅差一步之遥了。她猛眨眼睛,想强制自己醒过来,但那座马蒂陶的石雕却深深嵌进了她的记忆里。它充满惊恐的视线盯着她身后,令她疑惑究竟有什么事如此可怕。于是她转过头去,看见赤拉滨的尸体仰靠在椅子上,血从额头的空洞里流出来。这一幕如今是吓不倒她的,因为她现在知道了,“异位脑”生物有两个思考中枢;要不了半分钟,赤拉滨就会捂着额头坐直,先抹掉脑门上的血,再冲她做个鬼脸。“这可跟你之前保证的不一样呀,了头。”他会这样抱怨,“还好我不是个容易倒下的人。”然后他会站起来,低着头又蹦又跳,两只手捧着额角使劲地挤呀挤,那颗子弹居然就这么从他脑门的洞里掉了出来!

这一回詹妮娅决心不上当,不会再为剧作家的假死而慌张失态,然后跑过去为他懊悔。她刚要想点什么漂亮话回击,那具假尸体却忽然变了一副样子;尸体脑门上的弹孔好似骤然疏通的喷泉般涌射出血水,溅满了花板和墙壁,甚是连詹妮娅身上也是。那血液竟然是冰冷的,让詹妮娅吃惊地打了个寒战。她连忙用胳膊护住脸面,再从肘弯底下查看情况。赤拉滨的尸体正在飞速变化,皮肤上的颜色竟随血液的流失而褪去了,由红棕变成淡粉,最后竟然惨白得像冰雪,还覆盖着厚厚的寒霜似的盐粒。那张脸上拥挤丑陋的五官也不知何时舒展开了,而身躯则突然缩了水,变得更消瘦了一些。

詹妮娅怔怔地放下手臂。她骇然发现躺在椅子上的尸体并不是赤拉滨,而是她哥哥的。他已经死了,但不止是因为额头上的弹孔,尸体的衣服还湿淋淋的,挂着海草和盐粒,是在海里淹死的。她感到心口生出钝痛,好像被人给打了一拳,立刻就忘了这一幕是多么不合理,只顾跑上去查看尸体,想弄清楚这是不是个恶作剧。当她颤抖着把尸体从椅子上扶起来时,他的头颅却以一个怪诞的角度往后弯折,仿佛已经给人拧断了脖子;詹妮娅伸手去扶他的后脑勺,从头发底下摸到几条巨大的裂伤,好似被猛兽的爪子撕扯过;伤口很深,让两边的皮肉都翻卷了起来,她的指尖能碰到了坚硬的骨头碎片。突然间,剧烈的愤怒席卷了她的心田,把悲痛也完全冲刷掉了。她知道这个伤口是什么,她知道是谁做的……

尸体睁开了眼睛。他的瞳孔正对着詹妮娅,目光却是涣散的,好似盲人般没有聚焦。但他似乎知道是詹妮娅在扶着他,因此脸上露出了笑容。

“你太迟了。”他,“去那丛林里……”

詹妮娅松开了手。尸体掉在地上,落在丝绒地毯般茂密的血红玫瑰丛里。她放目四顾,看见自己正身处一座午夜时分的玫瑰园,四处全是荆棘与花朵。我在做梦。她坚定地告诉自己。大地颠簸起来,她使劲地闭眼又睁开……

颠簸没有停止。已经黑了,几颗特别明亮的星星斜挂在车窗边。詹妮娅扭动了一下身体,发现菲娜还趴坐在她腿上。她的右手仍紧握着那把从马蒂陶手里缴获的枪,而且在她睡着期间恐怕从来没有松开过,因此大鱼际周围的肌肉都开始酸痛了。她一边庆幸自己睡着时并没发生什么,一边瞧了瞧车窗外的景象。外头的道路很黑,到处是厂房的空架子。他们肯定是开到某个非常偏僻的地方了。

“醒了?”赤拉滨。他还是好端敦在开车。詹妮娅偷偷往后视镜看了一眼,确认他额头的那个凹坑——这会儿简直淡得看不见了——并没有重新变回血淋淋的窟窿。

“我睡了多久?”她问,“一两个时?”

“噢,不,没那么久。我想最多也就半个时吧。咱们离开市区后你才慢慢不吱声了,我想你准是太累了。别担心,我估计咱们距离目的地还有段时间呢。”

詹妮娅有点懊恼地沉默着。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种情形下睡着,甚至于还睡得那么沉。假如赤拉滨有什么坏心思,她可就完完全全是个自找麻烦的蠢蛋了。可是,她也不得不承认,之所以她竟能睡得着,一方面是因为菲娜在她腿上,另一方面是她多少有点信赖自己的逃跑搭子了。出于某种直觉,她总是很难想象赤拉滨会对她心怀歹意,可从理性的角度,这种印象是毫无根据的。她不能单凭着所谓的直觉行事,否则早晚会因轻信而倒霉。

她默默地沉思着,这时赤拉滨又:“你好像做了个很糟糕的梦,了头。我听见你在后头动来动去的,还咕哝了几句话。”

“我了什么?”

“听上去好像有谁在跟你胡闹,叫你很生气。”

詹妮娅又朝车内的后视镜看了一眼。“我梦见了今下午发生的事,”她斟酌着,“就是我们从‘枪花’离开时候的事。”

“哎呀,准是我挨的那一枪吓到你了吧?”

“那倒没什么。”詹妮娅立刻,她可不愿意在这点事上被看,“我又不晕血,也不害怕尸体……只是,这个梦后头变得有点奇怪。我梦见你真的死了,而且尸体突然变成了我哥哥。”

她没有再下去,不想让对方觉得这个无稽而不祥的梦境真的困扰了她。赤拉滨却颇为体贴地:“这证明不了什么,了头,我觉得你不是那种有预言赋的做梦者。要知道,这样的人通常脾气是很差的,因为她们饱受睡眠与健康问题的困扰。”

詹妮娅勉强朝他笑了笑。她在心里提醒自己别太信任一个有备用大脑和宇宙飞船的家伙。“我还记得梦境前半段我们在争吵什么,”她转开了话题,不去想梦中那个形象可怖的死人,“我好像在跟你吵怪兽论的事。”

“你睡着前咱们确实在谈这个。”

詹妮娅有点记不清那场睡前谈话与梦境的分界点,不过可以肯定赤拉滨确实跟她讲了怪兽论与大海怪的事,他们还谈到了她老哥惹的麻烦,以及等到了目的地后应该如何行事。可是她不记得话题是如何从商量行动计划演变到激烈的争执,并且争执的内容还完全与她老哥无关。她静静地回想了一会儿,然后:“船长,我在想你的那些理论。”

“很高兴你听进去了,了头。我还以为你不会感兴趣呢。”

“连梦里我们都在谈这个……我在想,这些理论有没有可能是同一回事?只是描述的方式不一样?归根到底,它们在事实层面上描述的是同一种现象。”

“事实。”赤拉滨,“特别奇怪的是,在宏观视角里,你简直没法定义‘事实’这个词,基本上你只能选择自己愿意相信什么。”

“可如果我三个理论都相信呢?它们其实并没有什么冲突的地方,不是吗?也许确实有一只大怪兽,它同时也是机器,并且住在一个国似的地方。”

“你太好心了,了头。你一点也不希望为这样的事情起冲突,不过很多时候人们并不是真的在为理论而争吵——名义上是为这个,实则却不然——我们的困境在于理论是为指导生活而设的;这三条理论,还有跟它们大同异的无数种各种法,它们为我们指明的是完全不同,甚至彼此矛盾的行动方针。我们不可能只是干坐着动动嘴皮就知道谁是对的呀。可是做验证的代价是很昂贵的,昂贵到也许会摧毁我们的生活,因此我们只有很少的几次机会,必须得决定按谁的方式去验证。”

“可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谁是对的呢?”詹妮娅问,“即便代价这么昂贵?”

“你觉得应当怎么办呢?完全不去管理论的事?只经营好眼前的生活?就像草原上觅食的野生动物那样?”

詹妮娅迟疑地看着窗外的荒凉街道。“可以从代价最的事情做起。”她有点不太自信地,“先试试不会摧毁生活的那些方法。既然你理论是为了指导生活,那么我们就不应该舍本逐末,对不对?”

“道理是这样没错。可你听起来不大有底气呀,了头。”

“我只是不确定有没有这种方法,也许你们办事向来都是一刀切的,并没有什么温和的办法。”

“噢,原来是这样。”

他的语气摆明了没有相信。詹妮娅立刻又昂起脑袋:“你觉得是为什么呢,船长?”

“我以为是你的冒险精神在作祟呢……想想咱们认识以来的事,我觉得你是个很爱冒险的姑娘。而当我们‘热爱生活’的时候,那通常都是劝人别去做刺激危险的事,别自讨苦吃,而是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从平淡里寻找快乐。对有些人来要这么办一点也不难,但,我想你肯定是能明白的,这样‘代价最的事情’难免单调乏味,要热爱它可不没有嘴上那么容易。它损耗的精神与气力并不比一次豪赌更少,到头来,等什么事都做不聊时候,也许你会懊悔当初没有赌那么一下。咱们的生活总是在这两种心态里交织反复的,所以我想,了头,你可不能算是个顶顶温和的人啊。”

“可我也不是赌棍。”詹妮娅没好气地反驳道,“我不会单纯为了刺激去给自己找不自在的。”

“我认为这是冒险家,”赤拉滨十分圆通得体地,“不过嘛,了头,我的意见是你属于很有理智的冒险家。你会在探索悬崖前给自己扣上安全绳,而不是闭着眼睛往下跳。而且你是会给自己规划目的和行程的,你懂得经营领地顾好眼前的类型,不是个跑到哪儿算哪儿的流浪汉………所以我想,这也算是一种选择了生活嘛。”

詹妮娅还想再点什么,平稳行驶的车身却猛烈颠簸了一下。趴在她膝头休憩的菲娜像箭矢似地弹了出去,力道几乎要抓伤她的腿。她吃痛地倒吸了口气,赶紧把手里的枪端稳,以免发生意外走火。赤拉滨踩下刹车,回头看向她。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因此詹妮娅也不话,只是拿眼神问他怎么回事。车厢里没开灯,让赤拉滨的脸显得有些阴暗;他朝她挤了挤眼睛,又摇了摇头,好像在他也没搞清楚状况,只是觉得不大对劲。

事情的确有点不对劲。詹妮娅伏低身体,贴着窗户底部窥探外头的情形。车窗外,空旷的街道与废弃的楼屋都静悄悄的,没有半点人烟气息。月亮刚趁她睡着时爬到屋檐顶上,在夜空中遍撒蟾光。这晚晴朗得出奇,仿佛连一丁点云絮都被仔仔细细地剔掉了,然而风却很大,远处的落叶和零碎垃圾被吹飞了起来,像在排队过马路似的蹦蹦跳跳。詹妮娅把车窗降了一点,好让外头的动静能从缝隙里透进来。废弃厂房间的门窗呼呼地往外吹气,还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叮铃咣当的撞击声,像内部零件脱落的机器正被人摇晃。这些都只是风制造的噪音,她凝神倾听了一会儿,没有察觉到活物的动静。

他们在那儿等了将近一分钟,没有新的状况发生。“我觉得刚才碾着了什么东西,”赤拉滨,“我们最好还是检查一下。”他作势就要打开车门,詹妮娅却叫住了他:“我下去检查。”

“了头,我也不至于叫一个没成年的孩子替我趟雷呀。”

“你还在深夜里把未成年叫去大海上呢。”詹妮娅不客气地,“最起码我身上没有玛姬·沃尔的格杀令,狙击手不会朝着我的脑袋打。”

她把目光炯炯的菲娜抱进怀里,从远离街道的一侧快速滑下了车。她的双脚刚落地,菲娜就跳下她的臂弯,自己钻进了车底。这个动作吓了詹妮娅一跳,还以为它发现了某种危险。然而并没有子弹或别的什么东西从远处的楼屋阴影里袭向她,看来这只是菲娜喜欢隐蔽角落的性使然。它肯定也被刚才的颠簸闹得很紧张。

詹妮娅弯下腰想把它从车底叫出来,菲娜却没有理它,而是趴在后轮胎边盯着暗处的某个东西看。詹妮娅听见一种冒气般的嘶嘶声,顿时感到不妙。她把手伸进车底,在菲娜盯着的阴影处摸了摸。某个尖锐的、铁蒺藜似的金属物体扎进了轮胎里。是三角钉。她心地沿着钉身摸到尖端,发现它是中空的,轮胎里的气正顺着钉体往外冒。

她站起身往他们来时的方向张望。不知什么缘故,这一带的路灯完全不亮了,除了前后车灯照亮的区域外,稍远处的马路都黑得像一条铺展开的碳带。她冒险往回走了几步,非常警惕脚下的情况,几乎是用鞋底擦着地面移动。

赤拉滨从驾驶座的窗户里探出脑袋与肩膀,伸长脖子往她这儿张望:“你在找什么呀,了头?”

这家伙的备用大脑准是长在胸口以下的地方。她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别大声嚷嚷,接着指了指他们的车胎,用手指搭了个圈,又朝圈里吹了口气。她希望赤拉滨能明白他们的轮胎已经漏气了,但最好别叫周围潜伏的人也知道这件事——其实这多少有点自欺欺人,因为她已经摸到了那个漏气的轮胎,清楚这车很难再往前走了。他们落进了某些饶罗网里……可是到这会儿竟然还没有人跳出来抓住他们,又似乎这一切只是偶然的噩运。她疑惑地四下张望,脚下踢到了某个物件。

詹妮娅把它捡起来,借着月光凑到脸前瞧了瞧,果然是颗造型精巧的三角钉,尖头处是中空的,并且漆成了一种与马路相近的青黑色。它摸起来光滑平整,毫无锈蚀痕迹,成色可以是崭新的,不可能被人遗落了很久,准最近有人故意把三角钉布置在这条路上,好阻止车辆通协…她抬头瞧了瞧空,在月亮照耀不到的角落,只有五六颗特别明亮的星星悬着,忽然间,其中一颗朝她头顶正中的方向缓慢而均匀地飘了过来。她立刻步碎跑回车边,把那颗三角钉给赤拉滨瞧了瞧。

“我们距离洞云路 206号还有多远?”她边问边仰头望着上。那颗发亮的孤星是明黄色的,比别的星星稍微深一点,但它周围没有别的光源,因此不像是飞机的航灯。她不得不怀疑那是某种无人机。

赤拉滨没有手机。他开车时也根本不用导航,仿佛对这一带的道路都熟得跟自个儿的掌纹一样。“直线还有三公里。”他打量着三角钉,“不过嘛,如果是开车能走的路线……”

“我们得走过去。”詹妮娅果断地,“他们在马路上布防了,车不可能开得过去。我们要找一条更隐蔽的路过去,否则准会被抓住。”

她把菲娜从车底下捉了出来。赤拉滨则把车往街边挪了一点,尽量隐藏在屋檐与行道树的阴影里,随后才跟着詹妮娅一起穿过街道,钻进旁边的灌木丛里。那颗微黄的孤星横穿幕,越过他们头顶时有点可疑地停顿了片刻,又在詹妮娅的屏息等待中继续移动,一直往顺风的方向飞去。她从月亮的位置估计那是东北方,正是他们目的地的方位。

“啊,看来我们得跟着那颗星星走。”赤拉滨,“来吧,了头,我对这儿的地形还算清楚,而且我的皮肤能感觉到很重的湿气,咱们只要跟着一条河走……哎呀!”

他轻轻叫了起来。就在他们的注视下,那颗已经跑到东北角的星星忽然剧烈地闪烁了两下,接着直直地坠了下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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