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姬幽幽苏醒之际，却已经是四月末的某日了。
魏国公府身处的却是主道长安处最为中央的位置，瑶姬的院子也是靠东的，从昆仑吹倦的风已经化作幽燠闷烦的热风，携着近处不知谁家熏艾的冷冽苦香，吹得瑶姬面色直翻作潮红。
她下了榻，赤足踏在华美的地毯之上，方在镜中瞧见自己原本腐烂的手已经洁净如初。半开合的窗前掠过一抹淡彩的身影，旋即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探了进来，见瑶姬起身，方绽放甜蜜笑颜。
“阿母，你睡了很久。”
瑶姬闻声迷惘望去，陡然间被江宴这一番子无害真的笑靥给骇到本能的向后避了避，哑口启唇了半晌，愣是不出一点清明的话来。
江宴却好像没有发觉似的，自顾自地步奔到屋内，那双幽明的眸子此刻全然无了那般阴险偏执，纤细腕子上玎珰儿的绞银丝牡丹钏子好似一抹银色飞影，直晃的瑶姬沉睡了几夜的思绪也凝滞缓慢了起来，许久才勉强嘶音道：“宴儿，你昨夜不是去了……宁王府么？”
江宴嬉皮笑脸的面孔瞬而肃然，面色苍透了几分，听见这话却是淡淡的瞥向一旁的琉璃榻，避重的道：“阿母，舅母来了。”
旋即她松开了虚虚握着瑶姬腕子的手，以指撩绕宽大的嫣红色秀袍，精致淡薄的朱唇无辜启开，微笑道：“宴儿是去了宁王府。宁世子教会宴儿很多东西的。”
瑶姬现在已经不能是震惊了，她艳丽的面孔之上浮现一抹震大的狐疑，但旋即是惊惶蚕食了她因为苦夏而被熏腾出的片片火热潮红，连带着一向是淡漠无情的瞳孔也颤大了起来。
她方才听见了什么？谢临歧教会江宴什么？
江宴却好像没有看到她母亲这般诡异惊惶的神色似的，自顾自地用纤巧的指尖将宽袍的绣蝶锦绣带绾成一对宽大虚松的结，那般火红灼目的颜色，直腾腾的烧到了瑶姬的眸子里。
院外一声清透的唤音霎时惊醒了瑶姬，她不知所措地垂下了蕴含仅有法力的纤长手指，最终还是将那抹无声的光球敛回袖口。
江宴欢腾地垂首，面孔上尽是肉眼可见的欢乐，撩起宽大轻薄的袍子就要飞出去，口中不住的唤着：“舅母——”
瑶姬的心，好像也就是这个时候冷下来的。
凡人看不见的地方，江宴的脊背。用神仙眼睛所观，原本昭示着她是神仙孩子所幽幽浮现的一抹魂魄，竟生生的被人消去了。是消去也不恰当，江宴正常的三魂六魄犹能自如的流转，唯独那一抹证明她有可能登仙的赤金仙魄，竟这般无声的如凝冰化冻般散去，仿佛那只是一截尚未被修剪去的枝叶，到了该除去的时候。
一向是娇纵任性的江宴出了屋子，直朝着她阔大的院内玲珑白玉廊下袭去，所到之处溅起银子似的绚丽春凌瑞气，那样的一袭宽大锦青的裙裳，裙裾径直地垂落下来，芳华洁白的花颜望见江宴时忽而灿烂耀目了起来。
青女的嗓音微微低哑，却是别样的风情。“我的宴儿，可是想舅母了？”
江宴平她宽大滑腻的春衫裙裳之下，方才那点苍白的意思已经褪去，精致的面庞满是自在的喜色：“想舅母！如今洛阳的气愈发的闷热，也就只有舅母的身边终日都是凉快的雪气。”
青女却是嫣然一笑，“属你的嘴儿最甜。不过，昆仑可不是只有舅母身边最凉快的。”
她这层暗含阴晦郁意的话却激不起江宴的半点儿反应，她仍旧不自知的真微笑着，在那被熏腾起的花香与雪气之间仰着冰雪堆砌的脸蛋儿，道：“舅母也是来找母亲的么？”
青女一双金色的美丽瞳眼被垂下的黑云翳般的长睫尽数遮盖，用自己冰凉轻柔的手心爱的拍了拍江宴的靥边儿，温柔道：“且去玩罢。舅母有事要与你母亲。”
江宴出奇的听话，也不闹着脾气，乖乖的应了一声后欢乐退去。
瑶姬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幕竟是如茨熟悉。
青女端坐在廊下，任由廊首缤纷绚丽的花色点缀着她裙裾，声音却已经低了下来。
“瑶姬——是时候了。”
瑶姬听见这话，唇角像是有一整座的昆仑山脉压着似的，死死的勾不起来，却还向下疯狂的沉去，神光迷离凄迷，无措了许久，才嘶哑道：“我……我还没想好。”
青女听见这话不耐烦地凝蹙起细长的眉，“这有什么可想的？你当初不要那个孩子，不就是注定了你要放弃她么？怎么，与她生活了一年，你就开始纠结犹豫起来了？别怪我没有提醒你，是西王母娘娘叫我来的——她要你报给她，这对儿姐妹里到底哪个去死。帝也看着呢，你怕什么？”
她要如何去？她当初的决定，本来便是个玩笑？
她明明以为那个孩子是她的，当初帝近乎蛊惑的毒药般的话语与之后东北郡的仓促决定，让她真的以为，江宴就是那个孩子。
她生下来就注定要因为泄露机而受罚的，瑶姬知道。她尽可能的想要在这之前弥补她，给她她那不能多分出去一丝一毫的爱意，甚至可以为了她的心愿，自己甘愿抛弃神仙的身份。
午风簌簌，阳光却只能照耀到瑶姬身前的地方。
在这场早就端做好聊局里，她永远无法选择弃掉自己优柔寡断的心意，就像她也无法舍去对那人残留至今的，一点点的爱。
可帝不允许，西王母亦是不允许。
许久，久到青女以为瑶姬的思绪溯洄朗长成了漫无目的的急速飞云，她才听见对面那个神色凄杀不似当年美艳的女人轻缓道：“那便……仍旧是她罢。”
青女满意的微笑起来，唇上一抹金芒胭脂如霞如华的刺目耀着。
瑶姬忽而又补了一句。“你且回去，替我向西王母娘娘多一句——待到江迟年满十四，江宴也要一同入宫。”
青女愣了愣，旋即道：“你是算计好了，要让宴儿去接近谢临歧么？”
瑶姬丽俊清瘦的面庞上亦是一抹凄凉的幽笑，不曾回答青女，只是兀自的望向际。
如果可以——这是她最后能为那个她欠了许多的孩子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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