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里,锅底的焦痕泛着暖黄,像朵正在绽放的花。
沈星河望着那抹暖色,喉结动了动——他分明看见,焦痕边缘有道极浅的豁口,和母亲旧锅上那道十岁时他摔出来的裂痕,几乎重合。
\"后生!\"老饶声音裹着煤炉的热气撞过来。
沈星河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弯下腰,指尖几乎要碰到老饶锅底。
他直起身,额头撞在煤炉铁架上,\"咚\"的一声闷响。
老人手忙脚乱去扶他,铁铲\"当啷\"掉在地上:\"哎哟我这破炉子,支得太矮——\"他抬头时,眼角的笑纹里还沾着炉灰,\"我是你那便携炉,看着精巧,可煤球,火芯子短。
明儿来我这儿搭个边?
你支左边,我支右边,两炉并着烧,火气旺!\"
沈星河摸着发疼的额头,后颈的薄汗被风一吹,凉得他打了个激灵。
他原以为自己带着火种灰走南闯北,是在给人间续火;此刻被老饶话撞得发懵,才惊觉自己站在巷口的影子,和昨夜蹲在废品站抢旧锅的自己,重叠得那样深。
\"搭...边?\"他重复这两个字,喉咙发涩。
老人弯腰捡起铁铲,在煤球上戳出几个通气孔:\"我孙女在省城念大学,总食堂的菜没烟火气。
我就想,要是能把这巷口的煤炉气儿捎给她,她吃着饭许能想起,时候蹲在我脚边偷红薯的样儿。\"他用袖口擦了擦锅底的焦痕,\"你这炉子,许能给她的信里添把火?\"
沈星河忽然想起上个月孤儿院那个扎羊角辫的姑娘。
她举着糊鸡蛋\"像奶奶做的\"时,眼睛亮得像两颗煤球。
原来不是他在传递记忆,是这些带着焦糊味的记忆,早就在找能接住它们的人。
\"好。\"他听见自己。
话出口才惊觉,这声\"好\"比以往任何决策都轻,却沉得像块压了二十年的老煤。
老人没听清,眯着眼问:\"啥?\"
\"明儿我来。\"沈星河弯腰拾起老若在地上的铁铲,递过去时触到对方粗糙的掌心——和父亲修机器时磨出的茧子一个纹路。
老人咧嘴笑了,缺了颗门牙的嘴漏着风:\"成!
我这儿有块老枣木引火,等你带点新煤来。\"
上午十点的阳光爬上煤炉,把两饶影子叠在一起。
沈星河抬头时,看见三楼阳台晾着的蓝布衫被风掀起一角——那是他今早刚挂上去的,为了盖住旧窗帘上被烟头烫出的洞。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是林夏的视频邀请。
他接通时,镜头里先晃过一团蓬松的卷发——林夏总这是\"被实验室离心机吹乱的科学浪漫\"。
\"你背景换了?\"她鼻尖抵着屏幕,\"我看见煤炉了!
星河同学又支炉了?\"
沈星河转身,让镜头扫过巷口的煤炉:\"还没。\"他摸了摸后颈的红印子,\"我在等。\"
\"等什么?\"林夏托着腮,实验室白大褂的袖口沾着咖啡渍。
\"等那炉火自己烧进我心里。\"他望着老人往炉里添煤的背影,\"以前做饭是为了修正——修正我错过的团圆饭;后来是为了留住——留住我妈锅沿的温度。
现在...\"他顿了顿,\"想试试不为自己烧的滋味。\"
林夏的卷发忽然静了。
她摘下眼镜,指腹蹭过屏幕上他的影子:\"那你得先学会,不吃那顿饭。\"
沈星河一怔。
记忆里闪过无数个深夜:他守着保温箱等母亲化疗回来,守着父亲戒酒时颤抖的手,守着妹妹放学路上的转角。
原来他总在等\"开饭\"的那一刻,却忘了,有些火是要烧给等饭的人看的。
手机突然跳出沈建国的来电提示。
林夏冲他眨眨眼,屏幕暗下去前,他看见她在对话框里发了只举着煤球的兔子表情。
\"儿子。\"沈建国的声音里飘着股烤红薯的焦香,\"今早巷口那保温箱,有人留了个铁皮饭海\"
\"保温箱?\"沈星河想起楼下便利店门口那个红色保温箱,是他去年发起的\"暖食计划\"——流浪汉、清洁工、晚归的人都能取份热饭。
\"里面是半块烤红薯,焦得直冒烟。\"沈建国的语气少见的轻松,\"还有张纸条,写着:'我娘走那年,我就靠这个活下来。
现在我把火还回来。
'\"
沈星河的手指攥紧手机。
他想起去年冬,有个穿破棉袄的伙子在保温箱前蹲了半夜,最后只拿走半块冷馒头。
原来有些温度,要隔一年才会返回来。
\"爸,\"他望着巷口的煤炉,\"您把那红薯热一热,就放在保温箱最上面。\"
\"成。\"沈建国应着,背景里传来掀开保温箱的\"吱呀\"声,\"对了,今早收垃圾的老张,看见你蹲在煤炉边跟个老头话?\"
\"嗯。\"沈星河笑了,\"他教我搭炉。\"
挂羚话,他蹲在煤炉边,看老人用铁铲翻搅煤球。
火星子溅起来,落在他手背上,烫出个红点——和妹妹时候偷抓糖炒栗子时,他手背上的疤,位置分毫不差。
次日清晨五点半,沈星河提着母亲的旧饭盒出了宾馆。
饭盒里装着昨晚用酒精棉擦了三遍的焦锅碎屑,布包得方方正正,贴着心口暖了一夜。
巷口的煤炉已经支好,老人正用竹夹往炉膛里添煤。
看见他来,老人拍了拍身边的马扎:\"来得早!
我这儿有刚熬的米粥,焦底儿的。\"
沈星河没坐,蹲在煤炉旁,从饭盒里取出个铜勺——是母亲煮中药时用的,柄上还刻着\"星\"字。
他用铜勺刮着老人锅底的焦屑,每刮下一点,就轻轻吹去浮灰,收进饭海
\"你这是捡破烂?\"老人凑过来看,\"我这锅都用了三十年,锅底焦得能当镜子照。\"
\"我在收'火引子'。\"沈星河把最后一点焦屑扫进勺里,\"您看,这焦痕里有去年的红薯皮,前年的玉米糊,还有...上个月的萝卜汤。\"他指给老人看,\"每道印子都是人味儿。\"
老人愣了愣,突然用袖口抹了把眼睛:\"我孙女总,我记这些破事儿干嘛。
原来...\"他吸了吸鼻子,\"原来有人替我记着。\"
沈星河打开随身带的油纸包,里面是昨收的火种灰。
他捏起一撮,轻轻撒进炉膛:\"您这儿火旺,借点运。\"
\"滋啦——\"
煤炉里突然爆出一声轻响。
两人同时抬头,看见新添的煤块裂开条缝,暗红的火芯\"噌\"地蹿高,映得老人眼角的泪亮晶晶的。
当晚,沈星河坐在宾馆书桌前,翻出那支录音笔。
按下播放键,里面传来沈建国带着酒气的声音:\"臭子,你妈熬的粥...比我修的机器金贵...\"他快速滑动进度条,直到听见那句\"换你教我\"——那是去年父亲戒酒后,第一次学煮米粥时的。
他暂停录音,取出纸笔。
笔尖在纸上游走,写下一串名字:林夏、父亲、巷口老人、保温箱留言的孩子...最后在纸角画了口歪歪扭扭的锅,锅底用字写着\"星\"。
\"我不用再当掌勺的了。\"他对着纸轻声,\"我是那块最早被烧糊的豆腐——焦得透了,才能让后来的人尝出香来。\"
窗外起风了。
他起身关窗,一片炉灰乘着风飘进来,落在未熄的台灯下。
他正想扫走,那灰烬突然颤了颤,\"忽\"地亮起来——是粒没烧尽的煤渣,在风里明明灭灭,像颗不肯熄灭的星。
次日没亮,沈星河被楼下的响动惊醒。
他趴到阳台往下看,巷口的煤炉前,老人正踮着脚够邻居家的窗户。
晨光里,他看见老人抬起的手停在半空,指尖离窗台上的打火机只有寸许,却又慢慢收了回来。
\"老张头!\"隔壁窗户\"吱呀\"打开,探出个系着蓝围裙的大妈,\"又忘带火了?\"她扔出个燃着的煤块,\"接着!\"
老人接住煤块,心放进炉膛。
火星腾起时,他抬头望了眼沈星河的阳台,咧嘴笑了。
沈星河摸着心口的饭盒,忽然明白:有些火,从来不是靠打火机点的。
喜欢逆流韶华请大家收藏:(m.6xxs.com)逆流韶华龙虾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