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建国把旧木箱推到墙根时,月光正漫过他斑白的鬓角。
木箱子盖没扣紧,露出的纸角在风里轻轻颤动,像只欲飞的蝶。
老人站在廊下搓了搓手,檐角的铜铃被夜风吹得轻响,他忽然想起老伴儿生前总:\"这铃铛声,比闹钟还准。\"
\"爸,我去给煤炉添把柴。\"里屋传来沈星河的声音。
老人应了一声,却没挪步,目光又落回木箱上。
纸角上\"红烧肉\"三个字被月光浸得发暖,像根细针轻轻挑开记忆。
他蹲下来,膝盖发出\"咔\"的轻响,伸手按住箱盖边缘——这箱子是1985年结婚时打的,榫头还是他亲手削的,三十多年过去,木头纹路里还浸着松香味。
掀开箱盖的刹那,霉味混着旧书纸香涌出来。
老人眯起眼,从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布衫底下抽出个油布包。
油布边角磨得发亮,解开时簌簌落着细灰,露出本巴掌大的旧本子。
封皮是褪色的枣红色,书脊用细麻绳重新缝过,第一页右上角歪歪扭扭写着\"家珍\"两个字——是老伴儿的字迹。
\"锅贴豆腐,火大三分钟,翻面,再大两分钟。\"沈建国念出第一行,指腹抚过纸页上的折痕。
纸页黄得像晒干的老烟叶,边角卷得像被火烤过,他盯着看了许久,突然笑出声,声音轻得像叹息:\"她记错了,明明要四分钟才焦得刚好。\"
\"爸?\"沈星河不知何时站在廊下,手里还攥着块擦锅的粗布。
他弯腰凑过去,看见父亲指腹停在\"锅贴豆腐\"那行字上,墨迹晕开的痕迹像朵乌云。
\"你妈当年总自己记性差,\"沈建国把本子递过去,指节在纸页上微微发颤,\"可这豆腐锅贴,我教过她七回。\"
沈星河接过本子,指尖触到纸页时突然顿住——背面有行更的字,用蓝黑钢笔写的,字迹比正面潦草些:\"记错也好,反正星河爱吃糊的。\"他喉咙突然发紧,眼前的字开始模糊。
前世母亲病床上的模样突然涌上来: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还笑着\"星河,妈给你留了锅贴\",可那时他正被公司并购案缠得焦头烂额,只了句\"妈,我忙着呢\"。
\"这丫头啊,\"沈建国伸手抹了把眼角,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明明知道自己火候总掌握不好,偏要记成这样。\"他指腹蹭过\"星河爱吃糊的\"那行字,\"你六岁那年,蹲在灶台边看她煎锅贴,非糊底的金黄金黄,比糖块还甜。\"
院门外突然传来行李箱滚轮的声响。
沈星河抬头时,正看见林夏拖着个旧帆布箱站在篱笆外,发梢还沾着雨星子。
她没话,冲他笑了笑,弯腰从箱子里掏出个油纸包——海带特有的咸鲜味先飘了过来。
\"我叔让我捎的,\"她把油纸包放在煤炉边的石墩上,\"他'糊锅配海带汤,解腻'。\"
沈星河这才注意到她眼下的青影,像是熬了整夜。
林夏蹲在煤炉前,伸手拨弄炉灰,动作生涩得像第一次生火。
他刚要上前帮忙,却见她抬头冲他摇头:\"让我试试。\"
火柴\"嚓\"的一声擦着,火星溅在炭核上。
沈建国默默把那包用旧报纸裹着的炭狠过去,林夏接过来时,报纸角上的折痕硌得她手指发疼。
她心撕开报纸,炭核还带着白的余温,放进炉膛时,\"噼啪\"迸出几点火星。
锅底渐渐腾起热气时,沈建国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回屋。
再出来时,手里多了支磨得发亮的录音笔——正是沈星河今早塞进炭包的那支。
他把录音笔绑在炉架上,按下播放键。
\"老李家那口子啊,去年冬烧糊了锅粥,非香得能绕梁三日......\"是李婶的声音,带着胡同口特有的大嗓门。
林夏抬头笑,用锅铲轻轻压了压正在煎的锅贴,油花\"滋啦\"溅在她手背上,她却像没知觉似的。
\"我老伴儿活着那会儿,总嫌我烧的菜糊,可每次都吃得比谁都多......\"是王奶奶家的老爷子,声音颤巍巍的,像秋风吹过芦苇。
沈星河看见父亲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起伏。
第三段录音响起时,两人同时怔住。
那是个奶声奶气的童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爸爸!
我刻字啦!
锅底有我的名!\"背景音里有煎锅的\"滋啦\"声,还有女饶笑声:\"祖宗,别拿筷子戳锅!\"
\"你妈偷偷录的,\"沈建国摸出老花镜戴上,镜片后的眼睛泛着水光,\"她'以后他长大了,听一听时候的傻气'。\"他指了指炉架上的铁锅,\"那会儿你非要在锅底刻名字,拿铁钉划了半宿,倒真让你刻了个歪歪扭扭的'星'字。\"
沈星河凑过去看,锅底果然有道浅得几乎看不见的划痕,在火光里闪着细弱的光。
林夏的锅铲突然停在半空,她盯着那道划痕,轻声:\"我好像见过......\"
\"六岁那年,你跟着你妈来我家借酱油,\"沈星河笑了,\"你蹲在灶台边看我刻字,'星星刻在锅里,吃饭时就能看见'。\"
林夏的耳朵慢慢红了,锅底的锅贴发出\"滋啦\"一声,焦香混着海带汤的鲜气漫开。
她转头冲他笑,眼睛里有火光在跳:\"这次我来烧糊。\"
饭后,沈星河把铁锅递给林夏时,夜已经深了。
铁锅还带着余温,林夏接过去时,指尖刚好蹭过那个\"星\"字的划痕。\"下次你来掌勺。\"他,声音轻得像落在锅沿的月光。
\"那......糊了怎么办?\"林夏低头盯着锅底,睫毛在脸上投下扇子似的影子。
\"你香,它就香。\"
林夏抬头看他,眼眶慢慢红了。
她把锅抱进怀里,像抱着什么珍贵的信物,轻声:\"好。\"
沈建国是在后半夜起来的。
他摸黑进了储物间,找出块细砂纸,又翻出半瓶菜籽油。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新铁锅里——那是他上周在集贸市场淘的,老板\"这锅养好了,能传给孙子\"。
他坐在马扎上,用砂纸仔细打磨锅内壁。\"锅得用油养,火得用心烧。\"他喃喃着,把一勺猪油放进锅里,开了最的火。
油香慢慢漫开时,他摸出手机,按了几个号码。
\"喂?\"电话那头传来沈星河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锅我给你备好了,\"沈建国用抹布擦了擦锅沿,\"下次,换你教我——怎么把'糊'烧出滋味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一声轻笑:\"爸,那我可得从'刻字'教起。\"
老院里,风铃声和油锅里的\"滋滋\"声混在一起。
沈建国望着炉子里跳动的火光,忽然想起老伴儿常的话:\"火这东西,看着要灭了,其实藏着星星点点的热。\"
他把新铁锅轻轻放在廊下的石桌上,月光正好漫过锅底。
油香裹着夜露飘远,像一缕不肯消散的暖。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泛起鱼肚白。
沈建国揉了揉发酸的膝盖,正要回屋,忽然听见院门\"吱呀\"一声——是沈星河披着外套出来了。
他刚要开口,却见儿子站在廊下,目光落在石桌上的新铁锅上。
晨光里,铁锅泛着温润的光泽,锅底抹了层薄油,像撒了把碎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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