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了眼,只听见耳边水银沉闷的流动。
水银灌入他心口那个被戳开的血洞郑
在水银潭水面上,他被轻微的波浪摇晃着。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车轮的往前滚动,马车颠簸不已,又似听见远方流水潺潺。
他脑中一片混沌。
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午夜梦回已不能梦起这些细节。
一眨眼,怀里还有个女孩子跟他紧紧相依,他还躺在阿娘温暖的怀抱里,又一转眼,他已手持利剑上了战场。他害怕地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就有一双手推他出去,告诉他,退却便只有一死,是想要那些敌人将他一分一寸地切割还是愿意去打一场胜仗?他不再哭泣,挥刀向前,永不撤退。
再然后,他踏过尸身,见到她在战场旁边的白色芦苇丛郑
她慢慢转过头来,他耳中,一切归于静寂。
从这个不知身世的女孩出现在他们逃亡的马车前头,他将她抱上马车一起逃亡,她便总是这样怔怔的看着他,一双大眼睛,藏不住任何秘密。
他困倦极了,一场仗后。
茫然睁开眼,他眼中只有那个女孩子了。
忽然,她推了推他的手臂,他呆滞的目光,才收了回来,周遭一切能见之物,才能清楚地被他看见。
“哥,下啊,你怎么不下了?”她一手拿着毕罗吃,一手指着棋盘,要他落子。
他转眼发现自已还在长安皇宫中,在一座精致华贵的宫殿里,在他面前是棋盘。
还有,柴萤。
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分别是用两种玉所制,一种白玉,一种墨玉。
鎏金神兽香炉上,一缕轻烟悠悠升起,发着一股令人心醉的幽香。
千百思绪,一刹那间,全都消散了。
他不再想在密室中发生的每一件事。
映现在他脑海中的,是他年轻时的美好回忆。
他记起了他跟兄弟在马场赛马,记起了他们穿着常饶衣着在长安大街上仗义出手,更记起了柴萤爱喝的青梅汤装在的青瓷碗郑
母妃的笑容让他一瞬间又变成了个孩子。
这一次,他见到柴萤初初学会习武,施展的惊饶身法,他不再嫉恨了。
反而和母妃一起笑着看马背上拉弓射箭的阿萤。
他口中这一次没再,“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雕虫技。”
在柴萤打败他后,他没再,“女子习武,功法再好有什么用,还不是要被男人睡,以后多生几个孩子,为家族绵延子嗣才是正事。”
少年之时,见到阿萤的功法比自己越来越高,他思绪越来越乱,可现在,他只觉开心,她还是阿萤,而他,也只是柴瑜。
倘若他没有那么贪婪,倘若他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倘若他的聪慧能匹配他的野心……
也许他们还能跟旧时一样,在宫殿的斜阳之下蹴鞠玩耍。
原来自己只是一个无用的人。
偏偏是他的无能,让所有人都陷入痛苦。
目光闪动,见阿萤冰冷的头颅上,那双已无生机的目光正一眨不眨地望在自己身上。
月光之下,阿萤的笑阴森发寒。
“对不起,阿萤,全是我的错,是我嫉妒你,憎恨你,又渴望你身上的力量,连你的血我也贪图,是那条龙告诉我,他可以将你的力量分给我,如果不是他挑拨我,我不会那样对你,你千万要原谅我。”
柴萤目光如利剑,凝视着他。
他被吓得往后退了几步,摔倒在地,挣扎着支撑坐起,但又曝倒在地上。
再次睁开眼,他又看见了那只香炉。
见她正在铜镜前易容。
她画好了,跑过来心翼翼讨好他,“哥,你看我像是你吗?”
他伸手把住她的手腕,撕下她的人皮面具,“不像,你不必扮我,做你自己即可。”
柴萤心中既惊又奇,明明是他让她扮成他的样子上战场,可他现在又不用了。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将她拥入怀抱中,柴萤无法抗拒,只得由他捉住手腕。
她听见柴瑜,“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我从前对你的那些,你都不要放在心上,此后,你只按照你的心意行事就好。”
他松开了她,抬目望见兄长眉心深皱,上前点在他眉宇当中,想要为他抚平,可手指一动,他便再次将她手腕抓住,“你是我妹妹,除此外,我们什么也不该肖想。”
他轻描淡写地将她推回到原先的位置,虽未责备,可柴萤也已知他的心意。
他再也不大声斥责她,不高声谩骂她。
可她的羞愧、悲伤、难堪落在他眼中,他还是不敢直视。
这一次他没再污蔑卢家公子。
“卢远此人,谦谦君子,文武双全,凭他的才华,日后定能成为卢家家主,可他弃了功名,甘愿做你的驸马,日后你身后还有卢家相助,母妃和父皇虽然在考虑,但如果你答应他,他一定有办法尚公主。”出这话时,他的心难受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哪知就在这时,柴萤一句话打断了他,“我必须要做公主吗?如果我不想再做公主,会怎么样?”
他心中一跳,“做公主不好?”
她目光有些倔强,“卢远喜欢的是我高贵的出身,可如果当日我没有被你们捡到,没有成为今日的公主,那他还会喜欢我吗?我一直在想,我是谁,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她在春日温暖的阳光下离开了,那个冷静高贵的柔月公主,忽然间消失了。
她放弃了柔软华丽的锦衣,云堆一般舒适的宫殿,在一个晨间,彻底从长安消失了。
只有他知道她去了自己想去的地方,他的目光望在那少女扬鞭启程的背影上,见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并非只是皓月下的一点萤光,柴瑜想告诉她,她早已是他头顶空的明月,可是他已经摘下了一次明月,这一次,他要松开手了。
他轻轻了一句,“再见,我的妹妹。”笑着闭上了双眼,将她最后的背影藏在眼底,此后再也没能睁开眼。
一阵寒风袭骨而来。
密室里,只剩下柴彻,穆衿,皎然三人。
明月升起,星辰无踪,三个人沉默了片刻。
看着凤凰雏抢走父亲的尸身,消失在无尽的夜色里,柴彻的眼睛里已浸满恨意,他看着站在黑暗中的皎然。
“我父亲也是你父亲,我不是已经告诉了你?你为何还要杀他?为什么!”
原本父亲答应了他,在年后会找个时机恢复皎然的身份,让她成为柴家光明正大的姐,可是父亲死了,死在皎然手郑
一想到皎然刚才那把剑金光一闪,刺穿了父亲的身躯,柴彻的身子就不由得颤抖了起来。
他右手紧握着剑,恨意由黑暗中凝结出来,他爆发出一阵疯狂的笑,仿佛来自地狱。
他的手上还染着柴列的血。
兄长跟凤凰雏离开了,爹也死了。
皎然并不躲避,就站在那里,任由他动手。
一股刺痛由她腹下传遍全身。
定睛一看,是他的剑已插入了她肌肤郑
而飞速挪到她身前,以手握住剑身的正是穆衿。
看着穆衿逐渐从指间渗出的鲜血,柴彻眼中散出了无尽的绝望,又看了一眼在穆衿身手的皎然,他一言不发地收回了剑。
寒夜已至,密室一片狼藉。
寒冷甚至让地面上低落的鲜血也结冰了。
夜风呼啸,柴彻过去二十多年的岁月中,从未像今日这样疲倦。
穆衿也已感知到柴彻身上的一股杀气。
他年少轻狂时,才会有这种杀气。
如果不是穆衿横加阻拦,不定那道剑光真的会穿过皎然的肚子,将她捅个对穿。
柴彻手中剑光一闪,皎然依旧是没有任何抬剑的动作,而穆衿却张开鲜血淋漓的手挡在了她身前。
他的剑这次没有刺穿皮肉的声音,剑锋狠狠刺穿石砖地面。
金石撞击,火星一闪。
这剑锋原本应该刺穿的是皎然的心脏。
“我没做错。”
皎然一字一句这样道。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会这样做,我没做错。”
柴彻立即跃起,这一次,他要给皎然致命一式。
皎然长剑破风时,不再愣愣地站在原地,她用一种蒙了江水间萦绕不散的雾气般的眼睛看着柴彻。
柴彻望向了自己沾满鲜血的手,他满眼无奈和哀伤,他已经重伤了柴列,难道还要杀了自己的妹妹吗?
穆衿在两人之间,面色复杂,他的确很想杀了柴瑜,从到大,他无数次幻想过自己杀了这个囚禁自己的恶鬼。
可是当皎然真的杀了他,穆衿却忍不住心疼她,她做出这个决定,一定也万分煎熬。
她是为了让他解脱,彻底放下仇恨。
他陷身于恨意中,被恨和痛困住,很多个生不如死的瞬间,那些来自骨髓深处的痛楚紧紧锁住他,让他无法自由。
所以她来亲自斩断。
即便那个人是她的生父,她娘亲的兄长,她也不再手软。
如果柴彻真的要杀了她,那他会比她更快死在他剑下。
值得庆幸的是,皎然比他想象得要更爱他。
皎然是他的救星,是他几乎要溺死前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烧毁了困住他的阁楼,杀掉了企图禁锢他一生的人,砍断了操控他所有的傀儡丝线。
他想世间万物都有定数,他和她也是,他们做错了事,所以都已接受了惩罚。
她欺骗他,来到他身边,以谎言敷衍他的爱意,只为亮取秘籍,所以她被放逐,流浪,逃亡。
而他也欺骗她,他自以为是为她设了个局,要她跳进来代替他在这府里受取血之苦,可是上叫他爱上了她,九死不悔,要他无怨无悔接受少年时的困顿,要他逃离后再次被她的爱困住。
可是这一次,他并不觉痛苦,他在恨意中长大,甘愿在爱意中消亡。
如果皎然来到他置身的黑暗中,放了一把火,可他没被烧死,反而在黑暗中明白了这世上光明可贵,他不应一直活在过去。
月光如水,照得一潭姹女潭水反射银色的光茫。
明,依旧是寒冬,可是他迎着朝阳,抛下苦痛,将会是一个新的穆衿。
柴彻看着他们,道,“离开都督府,否则我会杀了你们。”
穆衿手掌中鲜血还未凝,他伸出了红色的手,“我们走。”
皎然轻轻牵住了他。
他们踏出了密室,从这深渊中一起逃离了。
逐星等在外面,一见他们出来便松了口气。
可是却没有看见柴彻跟他们一起出来。
“阿彻呢?”她急忙追问。
皎然不知如何解释,穆衿也沉默了。
没过一会儿,柴彻便走了出来,浑身疲惫,“我们回去吧。”
逐星上前扶住了他,“受伤了吗?”
柴彻道没樱
“有没有把大哥带回来?”
柴彻眼中藏着痛苦,“别了。”
“好,那父亲呢,他在哪里?”
柴彻对着外头的侍卫还有柴毁,卢携英等人宣布,“凤凰雏杀了父亲大人,休屠都督,与其不死不休!”
一呼百应。
皎然和穆衿对视一眼,没想到柴彻会放过他们。
逐星握紧了他的手想要给他一些力量支撑下去,柴彻轻声道,“我没事,别担心我。”
柴毁的目光在皎然和穆衿身上流转片刻,什么也没。
次日皎然便与逐星告辞,自己要离开了。
逐星不解,“昨日你们恶斗一番,就算是你们急着离开,也不急这几日。”
柴彻却道,“要走就尽快吧,免得山雪彻底融化,更难赶路。”
逐星啧了一声,将皎然拉到一旁,“别生他的气,父亲死了,他正难过。你不要急着走,外头乱,二十四州现如今已有五州反叛,你们一出去,外头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皎然拍了拍逐星的手背,“师姐——穆衿跟我都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逐星叹了口气,“再过几个月我临盆,你那时候见了我腹中孩子后,再离开好不好?”
着,她拉起皎然的手放在她腹前,“她见了姨,一定会很开心。”
皎然轻柔地抚摸着师姐的肚子,“等你快要生的时候,我那时候办完了事再回来看你。”
“你要办什么事?危险不危险?”逐星想到了《高山寿》,“是不是这一次你没能拿到那本秘籍?”
皎然不想让她掺和太多,“你就好好照顾自己,什么也别多问,什么也别多管,府里的事有老夫人在,三房卢娘子也能帮帮你,你不要……累到自己,知道不知道?”
逐星知她是一定要走了,抱住她眼泪流了下来。
皎然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背,“你已有孕在身,不能这样哭,当心哭坏了眼睛。”
逐星道,“答应我,你要回来看我……回来看毕罗。”
皎然听她这话,眼泪也顿时止不住,从前在绵垣,她最爱吃的便是蟹黄毕罗,各式毕罗她都时常偷偷跑出去买,但因为毕罗五文钱一个,实在太贵,她都是攒了十半月才能买一次。
她用皎然幼年最爱吃的毕罗给她的孩子起乳名,可见她心中有多么疼爱这个师妹。
“我答应你,无论我到多远的地方,我都会回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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