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兴冲冲掀了帘子进来,满屋子人只瞧见她颊上飞红:“咱们起个诗社可好?”她眼神灼灼扫过众人,最后却定在探春身上,声音陡然低下去,“只是……我囊中羞涩,做不得东道。”那“东道”二字轻若蚊蚋,随即被满室静默吞没,湘云耳根都烧了起来。
薛宝钗搁下手中绣绷,唇边笑意如春水漾开:“这有何难?我家铺子后日送来当季螃蟹,肥美得很,正好凑个螃蟹宴。”她声音清亮,既未点破湘云窘迫,又熨帖周全。待螃蟹果真如期而至,堆满几案,连史湘云都咂舌其丰盛。宝钗不过浅浅一笑,只道:“伙计们办事勤谨,倒省了我费心。”——她施恩如同拂落肩上微尘,不着痕迹,却已悄然为湘云解了围,亦为自家当铺添了不动声色的光彩。
未几,贾宝玉因事触怒贾政,挨了重板子,趴在怡红院榻上动弹不得。宝钗托着一碟药丸进来,声音温润如常:“这丸药化瘀最好,外敷内服皆宜。”见王夫人坐在床边垂泪,宝钗轻言开解:“论理,宝兄弟原该老爷教导。只是……太太也莫太焦心,保重身子要紧。”这话如温软春风,既暗合了贾政管教之理,又抚慰了王夫人为母之痛。王夫人拭泪的手顿住了,抬头望向宝钗,眼中泪痕虽在,眉头却舒展了些许。
宝钗走后,林黛玉才悄然现身。她眼泡红肿,显是独自哭了许久。她立在榻前,望着宝玉背上狰狞的伤痕,良久,才从齿缝里挤出轻颤的一句:“你……从此可都改了罢!”——那嗔怪里裹着多少疼惜与恐惧,唯有俯身替他轻轻掖被角时,一滴滚烫的泪,无声跌落在锦被上,洇开深色一点。宝玉抬眼望她,那泪痕仿佛灼痛了他,喉头哽咽,千言万语,终究只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时序流转,中秋夜宴设于凸碧山庄。皓月当空,清辉遍洒,金桂幽香浮动于席间。众人击鼓传花,行令吟诗,轮到黛玉时,她独立于月华清辉之中,眉间微蹙,如笼薄雾。沉吟片刻,一句诗自唇间滑落:“冷月葬花魂。”——字字清寒彻骨,似凝结了所有幽独与感伤。话音落处,席间喧闹霎时冻住,连风仿佛也屏息。史湘云手中的桂花糕停在唇边,李纨执壶添酒的动作凝在半空,众人心中俱是一凛,仿佛被那诗句的寒刃猝然划开一道口子,冷月幽魂,凄清直透肺腑。
宝钗旋即莞尔,举杯打破沉寂:“好个‘冷月葬花魂’!林妹妹此句,清奇别致,倒叫人想起古人咏月之幽怀。若论意境高远,今夜魁首,非颦儿莫属。”她言语玲珑,如珠玉落盘,将方才那冰棱般锋利的句子,妥帖包裹于赞誉的锦缎之郑席间冻结的空气悄然流动,众人连忙跟着举杯附和,复又言笑晏晏。唯宝玉凝视黛玉清瘦的侧影,又望望宝钗含笑的脸庞,心中滋味莫名:一个以情暖人,一个以智安世,同沐月光,竟如隔霄壤。
宴席将散,酒阑人倦。宝玉独自踱至沁芳闸边,水声潺潺,载着月影碎银般流淌。方才席上情景在心头翻涌。他望向大观园深处,黛山馆竹影婆娑,蘅芜苑灯火温黄,不禁喃喃:“宝姐姐如春水,所到之处,万物皆润;林妹妹似清泉,虽冽,饮之方知是活水源头……一个用情暖了人间世故,一个用心照亮了红尘幽微。”水声泠泠,仿佛应和着他这无人听见的顿悟。
蘅芜苑内,宝钗独坐灯下,映在窗纱上的身影依旧笔直如修竹。她抬手,指尖轻轻掠过鬓边那只温润的玉簪,这是她永远妥帖的徽记。窗外月光无声漫过阶前,将院中石阶照得一片清冷,恰如席上那只被她搁下的、已然冷却的酒杯——杯中残酒微晃,映着上孤月,也映着她眉宇间一丝难以察觉的、月华也拂不去的倦意。
筵席终散,人情冷暖却如月华铺地,无声浸润着大观园的亭台楼阁。薛宝钗的周全,是尘世炉火煨出的暖汤,熨帖着每一处棱角与缝隙;林黛玉的真挚,则是寒夜清泉,纵使凛冽,亦濯洗出灵魂本真的样貌。
宝玉临水照影,恍然彻悟:世情如网,有人是织网的巧手,有人却是破网而歌的飞光。那晚沁芳闸的流水,载着两轮碎月东流而去——一轮圆满温润,一轮清冷孤绝,波光粼粼间,各自照亮了深不可测的人心渊薮,也映照着浮世永恒的残缺与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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