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姐史湘云,人前笑得最响,话头最亮,像块明晃晃的太阳,驱散周遭的阴霾。可这光,是熬到三更、眼红手肿赶针线换来的。侯门千金的尊贵,在自家府邸,竟成了空悬的匾额,徒增难堪罢了。
这日贾府里,宝玉正低声下气哄着黛玉。湘云踏着碎步,兴冲冲撞进来,脆生生一句“爱哥哥”,却惹得黛玉噗嗤一笑:“偏是咬舌子爱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随即捏着嗓子学舌,“‘幺’爱三四五……”。
满屋子人忍俊不禁的目光像针尖刺来,湘云脸上那点笑意瞬间僵住。她猛地挺直了腰杆:“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饶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她几乎是本能地,将那堵无形的墙竖在身前,手却下意识指向宝钗的方向,“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她怎么不及你呢?”这话冲口而出,连她自己都惊觉那深埋的卑微竟如此坦露无遗——宝钗,那才是她心底默认的、足以碾压自己的存在。
宝钗像一泓静水深流。湘云想为诗社做东,囊中羞涩的窘迫刚爬上眉梢,宝钗已然温言道:“云丫头,我懂你的难处。”螃蟹宴的银子无声无息地由薛家出了,宝钗的话熨帖如冬日暖炉:“不过多费些东西,何必让你为这个悬心?我心疼你……做活做到三更。”
“宝姐姐……”湘云喉头哽咽,暖流烫得心口发酸,“有你这么个亲姐姐,没了父母也是无妨碍的!”那晚,她像溺水之人终于攀住了浮木,连夜搬进了蘅芜苑。宝钗的周到与体面,是她黯淡岁月里渴求的烛火,此刻真真切切照在了身上。
贾政唤宝玉见客,宝玉满脸不情愿。湘云看在眼里,眉头蹙起,话语脱口而出:“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就算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也该常会会那些为官做宰的,谈些仕途经济的学问,日后应酬世务,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这话掷地有声,竟与宝钗素日所言如出一辙。维系这世间既定的秩序与体统,仕途功名才是正经大道——这深植于骨血的正统之音,才是她与宝钗之间最坚固的纽带。至于黛玉那幽深曲折的心肠,湘云自认粗枝大叶,走不进去,也懒怠去猜。
宝钗待她,自是温煦如春阳。可湘云心底并非全然懵懂。宝钗那“事不关己不开口”的性子,这般周全的照拂,岂会没有盘算?是借她这史家姐的身份添些分量,还是要在宝玉心头,压一压那株孤高芙蓉的影子?湘云偶尔也会如此想。
然这念头刚冒头,便被更深切的暖意淹没。蘅芜苑的灯下,再不必熬到三更赶工,不必看婶娘的眼色过活。宝钗给的,是她流离失依的命里最渴求的东西:一分体面,几分真切的暖意,一处能暂时卸下盔甲的港湾。这“被利用”,在她眼中,更像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她甘之如饴。
那夜,蘅芜苑窗纱透出柔和的暖光,湘云踏进去的步履轻快得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她深深吸了口气,这空气里仿佛没有史家那令人窒息的寒凉。身后那需要靠熬红双眼才能换取一丝立足之地的“委屈牢笼”,终于被关在了门外。
缺什么,便死死攥住什么,这是人性最朴素的求生本能。宝钗递来的,恰是她行将溺毙时最需要的那个救生圈。哪怕递圈的手,或许另有所图。湘云只知道,此刻,她只想抓住这份暖意,再不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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