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怡红院的海棠落得蹊跷,满地残红,像被无形的手揉碎了泼洒在冰冷石阶上。
宝玉僵立在阶前,指尖死死掐着那一弯硬物——晴雯临走前剪下塞入他掌心的指甲,那点微薄的暖意,像寒冬里将熄的灰烬,怎么也暖不透他冰冷的掌心。袭人端着一碗汤走近,袅袅热气模糊了她的脸。
她轻声细语,劝他喝下这碗安神汤。宝玉的目光却凝滞在她那双手上,曾为他绣过精巧荷包、抚平被角的手,此刻在青瓷碗的映衬下,竟透出令他齿冷的寒意。
他没有接碗,只盯着袭人鬓边那朵黯淡的珠花,还是去年他随手赏下的,如今看去,竟如蒙尘的米粒般寒酸可怜。
“是你的?”他声音干涩,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沙砾。
袭人猛地一颤,碗里的汤泼出些许,烫得她指尖一缩。她慌忙跪下,膝盖撞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眼泪立时如断线珠子,滚落得又急又密:“二爷明鉴!我……我全是为了二爷好!那些丫头们……实在是轻狂,没个规矩体统……”
她的辩解像无数细针扎进宝玉的耳朵。他忽然记起很久以前,也是春日,桃花开得灼灼,落英缤纷。袭人弯腰替他仔细系好松散的汗巾,抬脸时,眼中映着纷飞的花瓣,声音温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将来我总是要跟着二爷的。”那时他只觉熨帖无比,暖意融融。此刻再咀嚼那“跟着”二字,却似冰冷的铁链,锁链之后,是步步为营的算计和攀附的野心,每一寸都浸透了功利。他心中那点暖意,骤然被这冰冷的认知冻结,碎裂无声。
后来黛玉焚稿的噩耗传来时,宝玉正枯坐在宝钗房中,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袭人悄然进来,奉上一盏新沏的热茶,雾气氤氲。她声音压得极低,字字却清晰如冰锥:“宝二爷,林姑娘已是仙逝了……眼下,该顾着宝姑娘的身子,还迎…她腹中的爷才是正经。”那“才是正经”四个字,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宝玉紧绷的神经。他猛地挥手,将那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碎裂声刺耳,滚烫的茶水混着锋利的瓷片,瞬间溅上袭饶手背,立刻红了一片。
袭人却只是微微一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旋即垂下头,声音顺从得没有一丝波澜:“是我多嘴了。”这近乎完美的温顺与隐忍,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宝玉心中最后一点挣扎的火星。他骤然明白,这比晴雯的怒目和尖刻更令他窒息。他想要的,从来不是这般滴水不漏的周全,他渴求的,不过是哪怕一句带着体温的“我懂你难过”。然而袭人那双曾为他掖被角的手,早已在计算与权衡中变得冰凉,再也捂不热任何饶心。
许多年后,宝玉决定剃度出家前,袭人抱着那件他多年前换下的旧棉袄,哭得肝肠寸断,鬓角新添的白发在晨光里格外刺眼:“二爷……就真这么容不下我么?”宝玉看着她,那张曾经光洁圆润的脸庞已被岁月和失落刻上了细纹。他蓦地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初进这深宅大院,夜里惊醒时,也曾看见这双手,在昏暗的烛光下,带着心翼翼的真意,轻轻替他掖好被角。或许那一刻的暖意是真的,像薄薄一层糖衣。只是这点真,终究抵不过日复一日汲汲营营的蛀蚀,内里早已被冰冷的欲望蛀空,徒留一个空洞的壳子。他没有回答,只是转身踏上船头。江风陡然卷起他灰扑颇僧袍,猎猎作响,如同掀过一页漫长到令人疲惫的旧梦,终于翻到了尽头。
再后来,袭人嫁给了蒋玉菡,在江南某个温软的镇,日子如溪水般缓缓流淌,平静得几乎泛不起涟漪。一日整理旧箱笼,指尖触到一卷泛黄的旧纸。展开,是褪了色的墨迹,字迹依稀可辨:“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她捧着那纸,在午后寂静的光尘里站了许久。纸页上的字迹褪得模糊,如同隔世的叹息。原来她一生精于盘算,步步为营,自以为织就了一张护他周全的网,却从未真正算到过——她的宝二爷,那个看似锦绣堆里长大的公子,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四平八稳、众人称羡的前程。他宁可粉身碎骨,也要护住心口那点滚烫的、不肯屈就的“真”。就像那个被她亲手推出怡红院门槛的晴雯,纵使浑身是刺,口角锋芒,那双眼睛深处,却始终燃着一簇不掺半分假意的光焰,足以灼痛所有混浊的世故。
而多年前怡红院阶前那碗没被宝玉喝下的安神汤,它袅袅的热气,它苦涩的药味,它最终冷却的形状,终究在岁月里凝固成一道无形的疤,横亘在袭人余生的舌根。每一次无意触碰,每一次夜深人静的回味,都只泛起一股越舔越深、挥之不去的涩意,如同吞咽下永远化不开的冬日寒霜。
喜欢梦幻旅游者请大家收藏:(m.6xxs.com)梦幻旅游者龙虾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