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里话最没规矩的,大约就是赵姨娘在贾政房里的那些声响了。
王夫人对着贾政,永远是一幅端严的工笔画:“老爷觉得如何?”“还是依着老祖宗的意思办。”一丝烟火气也无。赵姨娘却不同,她可以盘腿坐在炕沿上,指着窗外那株石榴树,声音尖利地穿透花窗:“那起子眼皮子浅的蹄子!又偷摘果子,就该撕了她们的嘴!”也能捏着贾政家常旧袍的袖口,絮絮叨叨:“环儿的新袍子,瞧着比宝玉的短了半寸呢!”她像一幅肆意泼洒的写意画,墨色淋漓,全是活生生的烟火气。
奇怪的是,贾政大约是极爱这份“不规矩”的。在朝堂上,他是端方谨肃的政老爷;在贾母跟前,他是恭谨孝顺的儿子;唯独进了这间屋,赵姨娘那些带着棱角、甚至沾着泥点子的真话,才让他能喘上一口活气。赵姨娘数落贾环没出息,捎带脚就戳到贾政身上:“三爷您当年进学,难道就中了头名秀才?”抱怨月例银子短了,她敢啐一口:“琏二奶奶那陪房周瑞家的,黑眼珠子只认白银子,外头买地置产的动静,打量我们都是瞎的?”这些话像粗粝的砂纸,磨去贾政身上那层“君子如玉”的温润釉光,露出底下凡胎俗骨的真切质地来,反倒叫他心里踏实。
马道婆魇魔法事发,贾政把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三日。王夫人领着袭人前来,隔着门劝慰“老爷千万保重身子”,里头只传出一声疲惫的挥手:“去罢。”倒是赵姨娘,悄没声地托了个丫头,递进去一盏温热的杏仁茶。贾政揭开盖子,碗底沉着两颗琥珀色的蜜枣——那是他年轻时外放学政在江南,她偷偷塞给他压苦药的零嘴。指尖捏着温热的碗壁,贾政眼前恍惚起来,仿佛看见许多年前,她还是老太太房里的丫头,踮着脚在海棠树下替他捡拾被风吹散的诗稿,辫梢上缠了一朵半开的蔷薇,粉盈盈的。
后来探春管家理事,赵姨娘为着赵国基的丧葬银子,在议事厅里哭抢地:“我兄弟死了,连二十两银子的体面都挣不来吗?”这话像把烧红的锥子,刺得探春满面通红,也令屏风后静听的贾政猛地攥紧了拳头。他何尝不知,贾府这袭华美的袍子底下,早已爬满了窘迫的虱子?所谓的体面,不过是勉强糊裱的空架子。赵姨娘这不顾一切的哭闹,像一面豁了口的破铜镜,硬生生将这簪缨世家竭力遮掩的龌龊与寒酸,照了个底儿掉,逼着他在那场自欺欺饶富贵太平梦里,狠狠惊醒了一瞬。
赵姨娘那点不清道不明的魔力,或许就在于她从不屑于谎。王夫人用“慈悲”粉饰着算计,王熙凤的“周全”里裹着锋利的刻薄,唯有赵姨娘,她把那点贪念、怨怼、不甘心,全都明晃晃地挂在脸上,晾在日头底下。她争抢的也并非泼的富贵,不过是盼着贾环鞋底能纳得厚实些,自己的月钱能多打两副沉甸甸的银镯子——这些细碎、甚至有些腌臜的欲望,反倒比那些挂在嘴边、供在神龛上的“规矩”、“体统”,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喘气儿。
秋纹曾悄悄跟袭人嘀咕:“赵姨奶奶那样上不得台盘地闹腾,怎么爷竟不恼?”袭人只低低叹了口气:“爷心里头的苦处……大约也只有她,敢掀开一角吧。”是啊,贾政在同僚面前端了一辈子方正,在儿孙面前绷了一辈子严父的架子,只有赵姨娘,敢不管不关扯住他的袖子,把他藏在袍角褶皱里的疲惫、压在靴底泥灰中的憋屈,一股脑儿全抖落出来,摊在光化日下晒一晒。
至于后来如何,或许曹公早已在字缝里埋下了注脚。那年元宵夜宴,火树银花,赵姨娘挤在贾政身边猜灯谜,笑得前仰后合,竟露出两颗久违的虎牙。窗外簌簌的雪,正一层层温柔地覆盖在红梅枝头,那细碎绵密的声响,恍惚间,竟与许多年前海棠树下,少女弯腰拾起诗稿时,发辫擦过花枝的动静重合了。无论日后是雷霆雨露,还是大厦倾颓,至少在那一刻,在贾政被重重礼法规矩压得几乎窒息的漫长人生里,只有身边这个粗声大气、活得毫无章法的女人,是他唯一能透透风、喘口气的所在。那方寸之地,容得下他袍角沾染的泥点,也容得下他心底翻涌的、不足为外壤的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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