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内,群臣的颂扬之声,余音袅袅,尚未完全落下。
龙椅上的赵佶,脸上的慈爱之色依旧浓郁。
然而,那双看似温和、蕴满笑意的眼睛深处,却极快地掠过一丝冰锥般锐利、老辣的精光。
那是一个帝王本能的对权力的审视与警惕。
赵佶仿佛刚刚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他用关怀备至、忧心忡忡的口吻,极其自然地开口问道:“桓儿啊,那朱福一介商人,怎能如此轻易就接近了你?”
“看来是你身边护卫懈怠,力有不逮!”
他轻轻叹息一声,仿佛为儿子的安全操碎了心。
随即做出了一个“轻松”的决定:“这样吧,朕着实放心不下。”
“就从殿前司亲军中,为你精心挑选一队精干可靠、身手撩、万中选一的锐士,调入你的麾下,专司护卫你的安全。”
“人数嘛…”他略作沉吟,仿佛在权衡,“就暂定五十人整。”
“由殿前司都指挥使亲自选派最得力的将校统领,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赵佶的目光落在赵桓身上,充满了“父亲”的担忧与“君主”的恩典:“桓儿,你看如何?”
“有朕最信任的亲卫精锐贴身保护你。”
“朕这颗心,才能真正放得下啊。”
这一刻,垂拱殿内,瞬间再次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的安静。
方才还充斥着歌功颂德之声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结。
但凡能进入垂拱殿的人,只是立场不同、政见、派系不同而已。
这百余名官员,全都是个顶个的人精。
所有人,都听出了徽宗这句话的话外之音。
殿内的大臣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眼珠都忘记了转动。
殿角的熏香炉,袅袅青烟也似乎凝滞了。
谁人听不出官家这“恩浩荡”背后的深意?
这分明是对定王兵权最直接、最露骨的钳制与监视!
五十名由皇帝亲信统领的殿前司精锐,哪里是护卫?
分明是五十双无时无刻不在盯着定王的眼睛。
五十把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什么父子情深,什么舐犊之爱,在至高无上的皇权与冰冷铁血的兵符面前,都脆弱得如同阳光下七彩的泡沫,一戳即破。
这一刻,也有几个官员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而赵桓,却是心中冷笑不已。
但面上却瞬间堆砌起无比感动和受宠若惊的神情,甚至夹杂着一丝“惶恐不安”。
他立刻撩起亲王袍服的下摆,再次深深躬身,几乎成九十度:“官家隆恩!儿臣…儿臣愧不敢当!”
“官家日理万机,心系下万民,竟还如此挂念儿臣微末安危,特调御前最精锐的亲卫护持…”
“儿臣…儿臣感激涕零,五内俱焚,实无以言表!”
他声音里的微颤,将那份“诚惶诚恐”与“受宠若惊”演绎得情真意切,“儿臣…儿臣遵旨!叩谢恩!”
“好!好!这才对嘛!”
赵佶开怀大笑,声震殿宇,似乎对定王的“懂事”和“感恩”极为满意。
方才眼底那一丝深藏的审视与试探,终于彻底化为了看似纯粹无瑕的欣慰与放松。
“这才是朕的好皇儿!深体朕心!起来吧,站着话!”
他随意地挥了挥宽大的袍袖,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殿前司都指挥使,语气转瞬间带上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王卿,此事便交由你去办。”
“务必挑选最忠心耿耿、最骁勇得力、家世清白的儿郎,护卫定王周全!”
“若有半分差池,朕唯你是问!”
这位刚刚接替高俅的殿前司都指挥使,心头剧震。
“臣!遵旨!”
他慌忙出列,高声领命,额头却已隐隐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差事,表面是莫大的恩宠信任。
实则是烫手的山芋,是架在火上烤的铁板!
这对家父子…一个在谈笑风生间笑里藏刀地收权安钉,一个在感恩戴德中不动声色地全盘接受…
这大宋的朝堂,这垂拱的龙庭,究竟是何等凶险莫测的龙潭虎穴?
赵桓缓缓直起身,转向新任殿前司都指挥使微微颔首致意。
早转身准备退回班列的瞬间,他低垂的眼眸深处,那抹被完美掩饰的、冰冷刺骨的嘲弄,几乎要如实质般溢流出来。
对此,他的心中也早已想到。
但还好,他的那兵权并未收回。
这样一来,损失还不算太大。
至于,五十个如影随形的监视者?
很好。
他倒要看看,这五十双眼睛,最终会看清谁的面目。
这五十把利刃,最终会听命于谁的号令!
龙椅之上,赵佶看着儿子那恭谨顺从、缓缓退下的挺拔背影,脸上慈父般和煦的笑容依旧挂着。
但那只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修长白皙的手指,却开始无意识地、极有韵律地轻轻敲击着冰冷的鎏金龙头。
嗒…嗒…嗒…
声音细微,却在这重新恢复“祥和”的寂静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无声的警钟。
桓儿…你最好,永远都这么“懂事”,这么“知进退”。
殿内,虚假的父慈子孝、君明臣贤的祥和之下,权力的暗流从未停止汹涌澎湃。
甚至因这看似“圆满”的结局而变得更加湍急、更加致命。
那温情脉脉的面具,终究掩盖不住对那至高无上、生杀予夺的权柄。
以及对那象征着力量与威胁的冰冷兵符,深入骨髓的深深忌惮。
阳光穿过高窗,将雕梁画栋的影子拉得斜长,如同无数窥伺的暗影,无声地笼罩着这金碧辉煌的权力之巅。
赵桓“诚惶诚恐”地谢恩退回亲王班列,垂首侍立,仿佛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请罪与受赏从未发生,只是一个恭谨温顺的皇子。
然而,他那微微低垂的眼帘下,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殿内每一张面孔,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他知道,戏演完了上半场。
而下半场——关于朱福案的定性,才是真正决定江南棋局走向的关键。
龙椅上的赵佶,脸上那层慈父的温情似乎也随着赵桓的退下而收敛了几分,重新覆上了一层帝王应有的、审视全局的威严。
他手指依旧无意识地轻敲着龙椅扶手。
那细微的“嗒嗒”声,如同无形的鼓点,敲在殿中群臣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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