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应该回去。
但她好像又突然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她的阿耶死了,她的阿娘跟着殉了情。
她的弟尚且活着,却也被人折断了一条腿。
偌大个鼎盛世家眨眼化作了一盘散沙,她的娘家没了,她也再回不到她那座她生长了十七年的院。
谢家那里她倒是还能回得,府内那方种满了花的汀也还在。
但当初陪着她一株一株种下那些花草的人已经走了,她才三个月大的孩子葬在那里,她那平素温柔的好脾气的婆母,也跟着她的儿孙一同去了。
她只剩下一个愈渐老迈聊公爹——一个眼见着日益孱弱枯槁下去聊公爹。
她想,她应该回去陪陪谢郎还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位至亲。
可她却又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样一个孤苦的、近乎失了生志的伶仃老人。
女人茫然的拼命睁大了眼睛,不知觉间便随着路走上了江边。
歙州的风刮得她喉咙里咸津津的,像是渗了血,白惨惨的日光打在半干的江水里,那颜色晃得她眼珠生疼。
她想哭,眼睛却干得流不出丁点的泪。
她想叫,嗓子却闷堵着,也挤不出分毫的声音。
——她想“爱”的人都死了。
爱她的人也一个都没能留住。
就在这种时刻,她竟忽然发现,原来她所在的国也跟着岌岌可危、大厦将颓。
——这认知陡然让她痛得近乎难以喘息。
……算了,回去吧。
回去找她的公爹……她得把他接出来,她得照顾好谢郎留给她的、最后一点活着的牵绊。
——虽这世道已不再太平,但她从前自家中带出来的嫁妆还在……谢家的那点家底也还在。
这些钱虽然不算很多,却也够她换来足够的粮食布匹,带着公爹寻一个安定些的地方养老。
——她如今所求的不多。
只要能让她找见一个够带着老人安生过完余下几年的住处就好。
等到来日她将公爹也送回了来处……她便亦能毫无牵挂的走了。
对,届时她便能毫无牵挂的走了。
女人如是打定了主意,转而招呼着侍女护卫们尽快收拾下行李。
她在心下安排得极为周详——今儿先寻摸个能住饶地方歇上一晚,明儿一早赶在亮之前便启程重回潜川。
孰料等到第二日醒来,她所能见到的唯有那间空落落的、荒败聊大半的破旧院。
——也不知是她的侍女和护卫们意识到这世道已然不够太平,还是他们被沿途听到的、无数起义或“占山为王”的故事动摇了心智。
总之……他们趁她熟睡时,瓜分了她带出来的金银细软,一个个的弃她而去——而今她竟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坏了。
她这样该怎么样从歙州一路走回谢家去?
女人迷茫着短暂地慌乱了一瞬,但自幼出身于权贵世家、被耶娘逼着熟读了古今圣贤书的见识令她的脑子飞速冷静了下来。
她转头看向那被留在院里、唯一一匹跛了脚的杂毛马,和她习惯性地随身带着的六寸匕首,有主意在她心中缓慢地成了型。
首先,她需要知道回去的路线。
——这点倒不大麻烦,他们来时是顺着潜川一路向歙州行进的,那山路虽然复杂,但她的记性向来不错,想顺着原路折返回去不难,只是要多花些时间。
其次,山中的夜风偏冷,她需要食物,能生火的东西,还有足够保暖的衣服或被褥。
——想做到这点稍显困难。
这屋子瞧着像是被人弃置起码有个两三年了,她昨日来时就已经检查过了——莫被褥就连一块相对完整些的木板子都没能寻见。
但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女人想着又抬眼看了看屋外那条跛了脚的马,马儿感受到她的目光,甚是温顺的低头哼出一声嗡鸣,她颤着眼睫缓缓闭上了眼睛,一面伸手攥紧了那刃长不足六寸的匕首。
——最后,她需要隐藏自己,尤其是隐藏好她这一张脸。
这一点……
女人抿了嘴,下一瞬手起刀落,三两下便刮花了自己的面皮——她下手时的力道掌握得极为精妙,既能让那伤口毁坏了她的容颜,又不至让皮肉翻卷,来日再生脓溃烂。
现在,只剩下把那马杀了。
女人面无表情地翻出她贴身藏着的伤药,等到面上的血止住了,便再度抓上了那只匕首。
骑着马赶路固然比她徒步翻山更快,可那同样也意味着她会变成只明晃晃的靶子。
这种时代,把自己藏进人群才是活下去的第一要义,其余的一切都是虚妄。
她垂了眼,继而缓步踱到了那马面前,马儿乖巧地将头低下来贴在她的脸侧,她抬手安抚似的捋顺着它的鬃毛——
而后稳、准,狠,猛一下将那匕首送入它的空门。
那马嘶鸣着发出凄厉的哀嚎,却终竟没能抬起那双想要蹬她的腿。
大片的赤色的血液飞瀑一样溅满了她的眉眼,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方才还在她掌下跳动得平稳有力的脉搏,没几息便缓缓归于了沉寂。
她的眼泪在这一刻终于如洪水般奔涌着决撂——这一刻她无比庆幸自己的耶娘自幼便将她充作男儿一般教养,让她从来都不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姑娘。
但同样的,这一刻她又恨透了自己竟生在了那样的人家。
断了气的马匹重重跌倒在地上,喷溅在她面上的血凉透了,只余下大把冰冷又黏腻的腥。
她游魂一般矮下了身子,麻木地动手拆解了那马的尸身——剥下来成块的皮革简单处理后足够替她挡风,剩下的肉晒干了,也能充作干粮。
她到不怕这时间突然有人过来——为了安全起见,他们昨日选的这住处极为偏僻,附近就几乎没有人烟。
不过,光有肉干当干粮是不够的,她可能还需要些能填肚子的米面。
——这种时候,精米精面自然都是很珍贵的东西,她得不到,但或许,她能靠着劳力从某些人家手里稍微换来些糠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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