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姑娘！”终于注意到那在窗边偷听了不知多少时间的姑娘的方建元面上一喜，当即抛下那嘴犟的年轻墨工，转而大步流星赶出来屋子。
出门后的他先是拱手与众人行过一礼，扭头便亮着双眼睛，对着程大老板连连做了那个“请”的手势。
他的姿态热切万分，瞳中甚至隐隐潜藏着几分道不出的焦急与激动。
那模样让苏长泠等人瞧着都禁不住有些怀疑——若非本朝礼教所限，而方建元本人又称得上是个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正人君子，这厮是真恨不能直接上手将程映雪薅进屋子里去加入他与那墨工的“战斗”！
“快快快，程姑娘，您来得正好，方某这正与人争论着有关那‘漆衣法’的问题呢！”方建元兴致冲冲，“您快来帮我们评判评判，看谁的更加有理！”
“——嘿！那犟嘴的臭子今都快把我给气死了！”
墨工骂骂咧咧，一面一五一十地将自己与那年轻墨工之间的龃龉给人了个清楚。
姑娘听着那些她方才刚从道士口中听过一遍的争论，只憋不住又一次地感慨这墨坊里的墨工们胆子，还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大——同样的话，倘若是从程家的那些掌柜、管事们嘴里冒出来，那他们早该被大伯和祖父他们逐出程家的铺子去了。
“哎唷——程姑娘，您，这哪有他那么不讲理的！”讲完了争论内容的方建元抱着手臂迭声抱怨，“这新法子才刚离开脑子，那肯定是会有许多都不够完善的地方有待改进的呀！”
“方某也没未来这漆衣法就一定会是现在这副样子——我这不是寻思着，既然咱这要给墨敷漆的事都被提到日程上来了，他们这边填金绘彩的，也可以提前准备着点，免得回头漆衣都琢磨好了……那颜料却还留着大把的问题，画不上去嘛！！”
“结果您看看……您听听这子都了些什么！”方建元幽幽怨怨，“什么‘脑壳进水’、‘异想开’，‘一点谱都不靠’的，这像话吗？这像话吗？？”
“但您那想法目前看本来就是不靠谱的，东家。”老远听到自家东家控诉的墨工哥不假思索，“我知道您是想让咱们的墨变得更独特、更完美，但做不出来的东西为什么非要做呢？”
“瞧您今早带过来的那两锭墨……知道的是墨，不知道的，还得以为是他们做漆的那群任剩下的干漆呢！”墨工眼睛里的怨气一点也不比方建元少。
“——程姑娘，不信的话，您可以瞧瞧东家他兜里装着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墨！”
“咦？您还拿墨过来了呀，方先生。”程映雪应声歪着脑瓜吊了眉梢，“这话，您刚刚可没呐。”
“嗐，那、那这不是咱昨商量出法子后，在下连夜做出来的两块不成形的试验品嘛！”这下轮到方建元立地支吾着别扭起来了，“这问题是挺多的……我也知道。”
“但这不是重点……现在的这些问题都是我们以后可以改进掉的！”
“我的重点是……你不能我异想开还拒绝琢磨新的填彩方式！”
方建元梗着脖子给自己找了借口，那墨工听罢，只眯着眼睛轻轻发出了声“呵”。
“好听话谁不会呀，东家。”墨工撇嘴，“您倒是先把墨拿出来给人程姑娘看看呐？”
“——别是知道自己上的漆衣不行，不敢拿出来给客人了吧？”
那年轻墨工飕飕着风凉话，方建元被他憋了个面皮通红，半晌，哼唧着猛然伸手，“啪”一把拍上了桌案：“谁我不敢的？拿就拿！”
“——程姑娘，您等着，方某这就给您拿那两块墨去！”
被人激得也犯了犟性子的方建元气鼓鼓叉了把腰，遂动手将爪子塞进袖子里好一通猛掏，半晌方扒拉出只不到巴掌大的薄木盒子。
姑娘盯着那一寸来高、四寸多长的盒仔细瞅了瞅，心下又跟着做了个默算，估摸那里面最多也就能放下三块不到的二两墨，还在猜测那墨是被人搓成了丸子还是被压成了长条。
胡思乱想间，取了那盒的方建元憋着满腔郁气，抬手——搭在上了盒盖。
“喏——姑娘，您看罢！”墨工自暴自弃式的猛一把掀了盖子，其内装着的、被人擦上了一层漆衣的两块墨即刻便跃入了众人眼帘。
程大老板瞧见那墨先是一愣，而后面上亦禁不住跟着多了几分复杂难言。
正如那墨工哥先前强调的那样，这墨上漆衣上的是不大匀称——厚的地方眼瞅着已被那半透的大漆给糊满了，原本雕在墨上的精细花纹自也被平了个半点不剩。
薄的地方看起来跟没涂漆也没什么太大差别……甚至有些地方，还正明晃晃地漏着打底的墨。
“这个……这个是挺一言难尽的，先生。”程映雪皱巴着面皮咂吧了嘴，她也挺想找个角度鼓励人一下子的——但她瞄着那墨都瞅了两圈了，也没能找见个能让她夸得出来的地方。
——从某种角度上来。
这也挺厉害的，真的。
她真没见过几个被上成这样的漆面……不管是漆器古琴还是雕漆都没有！
姑娘的眼神不受控地飘向别处，余光却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墨工面上稍纵即逝的那一线失落。
她见此心下顿时大作了警铃，原本已快涌到了嘴边的话也跟着立时拐了个大弯：“但不要紧！方先生，一言难尽证明我们的进步空间很大！”
“……谢谢您啊，程姑娘。”但他并没有被安慰到。
方建元有气无力地掀了眼皮，一面重重吸了下鼻子。
程映雪见此，心头涌动着的负罪感顿时流窜得愈发厉害，她连忙假咳着硬生生转移了话题：“咳，问题不大。”
“方先生，我现在比较好奇的是，您这到底是用什么上的漆？”
“咱们不定能从上漆手法和工具上找找可以改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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