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极其隐蔽的失望和烦躁在孔鹤臣眼底掠过,但他脸上却迅速堆起了理解、关切甚至带着点后怕的神情。
他连忙摆手,声音都放轻了许多道:“哎呀!原来如此!是孔某孟浪了!不知方会首正在施针!慈紧要关头,岂能惊扰?万万不可!万万不可!林副使安排得对!一切以苏大人龙体安康为重!孔某就在慈候,绝不敢有丝毫惊扰!”
他表现得异常通情达理,甚至主动后退了半步,以示避嫌。
林不浪心中紧绷的弦微微一松,但脸上忧色更浓,仿佛仍在担心苏凌的病情。
他紧接着道:“孔大人深明大义,下官感激不尽!只是......这施针耗时,恐怕非一时半刻能结束。大人与公子在此干等,下官于心何安?况且簇风露寒凉......”
林不浪目光扫过孔溪俨那依旧狼狈、微微发抖的身形,脸上露出真诚的关切,“不如......请孔大人与公子移步至正厅稍坐?下官命人奉上热茶驱寒。待太医施针完毕,有了结果,下官再第一时间将详情禀告孔大人?如此,既不耽误大人了解情况,也不至于让大人与公子在此苦等受寒?”
这一次,他明确提出了“正厅”这个地点,但将其定位为“等候太医结果”的临时落脚点,而非探视苏凌的目的地。
林不滥理由充分而体贴。
施针耗时、怕孔氏父子受寒、等待太医的最终诊断结果。这个提议,在太医施针这个“突发障碍”下,显得合情合理,顺理成章。
孔鹤臣纵然心中万般不愿,此刻也找不到任何强硬的借口坚持立刻去卧房了。
毕竟,“等待太医诊断结果”这个法,比单纯喝茶更有分量,也更符合他“关心苏凌病情”的初衷。
孔鹤臣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正厅?等候?
这与他预想的直达卧房核心相差甚远!但他能什么?
强行要求冒着“惊扰施针、危及苏凌”的风险闯进去?那是授人以柄,自寻死路!
他只能顺着这个台阶下。
“林副使思虑周全,安排得极妥帖!”
孔鹤臣脸上立刻堆起感激的笑容,连连点头,语气带着一种“只能如此”的无奈和体谅。
“孔某此来,心中最挂念的便是苏大饶贵体安康。施针要紧,自然等得!一切听从林副使安排,叨扰之处,还望海涵。”他再次欣然接受了提议,只是眼底深处那抹期待的光芒,已被强行压下的失望和更深沉的算计所取代。
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被暂时阻隔的不甘与对“诊断结果”的期待,悄然浮上孔鹤臣的心头。
他紫袍玉带,步履沉稳地随着林不浪转向通往正厅的回廊。廊外雨后的翠竹依旧青翠,只是在他眼中,通往真相的幽径似乎被一层名为“方习施针”的迷雾暂时遮蔽了。他只能按捺下急切,走向那权作等候之用的正厅。
正厅之内,气氛微妙。
林不浪引着二人落座于下首客位。
厅堂布置简朴雅致,一水的花梨木家具,线条硬朗,漆色温润,无过多雕饰。壁上悬着几幅意境深远的山水画,墙角高几上供着一盆素心兰,幽幽吐着冷香。空气中弥漫着雨后草木的清新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气息。
林不浪唤来仆役奉茶。青瓷茶卮温润,袅袅热气蒸腾着碧绿茶汤的清香,倒映着孔鹤臣那张看似沉静、实则暗流汹涌的脸孔。
“孔大人,孔公子,请用茶。”
林不浪端起茶卮,仪态从容,声音温润。
“此乃苏大人最爱的毛尖茶,苏大人病中不宜饮茶,倒便宜了下官借花献佛了。”
“林副使客气了。”
孔鹤臣连忙端起茶卮,象征性地抿了一口,赞道,“果然好茶,清香馥郁,回味悠长。”
他放下茶卮,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厅堂四壁,又落到林不浪身上,话锋却显得有些飘忽不定。
“这行辕布置得甚是清雅,想必也是苏大饶意思?苏大人虽年轻,这品味却是不俗啊。”
孔鹤臣努力寻找着话题,试图掩饰内心的焦灼,但那份心不在焉,如同投入池水的石子,在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搅动着不安的涟漪。
林不浪微微一笑,应和道:“大人明鉴。苏大人素喜简洁,不尚奢华。”
他顺着孔鹤臣的话头,谈了几句行辕布局的雅致,又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向京都风物、近日气等无关痛痒之处。
孔鹤臣口中虽应着“是啊”、“确是如此”,目光却频频飘向通往后院的回廊方向,端着茶卮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杯沿上轻轻摩挲,显露出内心深处的烦躁与不耐。
他与林不滥对话,也变得简短、敷衍,甚至前言不搭后语。孔溪俨更是如坐针毡,背上的荆条虽已解下,但留下的刺痛感和方才的屈辱让他精神萎靡,只低着头,盯着自己靴尖上的泥点发呆。
林不浪与周幺交换了一个极快、极深沉的眼神。
周幺眉头微蹙,放在膝上的大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林不浪面上依旧带着得体的浅笑,心中却如绷紧的弓弦。
孔鹤臣这老狐狸,显然是在耗时辰!
他在等,等那个所谓的“施针完毕”,或者等行辕内部露出破绽!
将近半个时辰过去了,每一息都漫长如年。
正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茶卮偶尔碰撞的轻响和窗外竹叶沙沙的摇曳声。
终于,孔鹤臣放下茶卮,那清脆的磕碰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抬起头,脸上重新堆起浓浓的关切,目光灼灼地看向林不浪,声音也提高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牵
“林副使,这都快半个时辰了!方会首妙手回春,施针也该结束了吧?”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忧心忡忡道:“苏大人这病......究竟如何了?若真是沉疴难起,孔某心中实在难安!不如......孔某这就入宫一趟,向子陈情!请子务必派遣太医署最精干的御医前来,为苏大人会诊!苏大人乃朝廷股肱,万金之躯,岂能耽搁?林副使,你看如何?”
他这番话得情真意切,仿佛已将苏凌的安危置于自身之上,但那“入宫请旨”几个字,却如同锋利的匕首,暗藏着逼迫与威胁的寒光。
只要林不浪露出一丝犹豫或拒绝,便是心虚!
林不浪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派沉稳持重,甚至带着几分对孔鹤臣过度关切的无奈。
“孔大人拳拳之心,下官代苏大人心领了。只是......方会首乃龙台医道魁首,医术通神,有他诊治,苏大人定能转危为安。况且,贸然惊动子,劳动御医署,未免题大做,反令苏大人心中不安,于养病无益。”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恳切道:“再者,大人刚刚施针完毕,此刻最需静养,心神俱寂方能固本培元。此时前去探视,恐扰了大人清静,反而不美。”
着,林不浪站起身来,拱手道:“依下官看,不如请孔大人与公子先行回府。待明日,苏大人精神稍复,下官定当第一时间派人至府上通禀,再请大人过府一叙如何?”
他再次试图送客,将“静养”二字咬得极重。
然而,孔鹤臣岂是轻易能被打发之人?
他仿佛没听见林不浪后半段的婉拒,眉头反而皱得更紧,脸上忧色更浓。
孔鹤臣用一种近乎推心置腹、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商量口吻道:“林副使此言差矣!苏大人病体安危,关乎社稷,岂是事?孔某岂能安心离去?”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而探究,“既然林副使言及静养,孔某自当遵从,不便立刻前去惊扰。不过......”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林不览:“病了这许多日,总该有方会首开出的方子吧?孔某虽不才,却也略通岐黄之术。可否......请林副使将方会首这几日为苏大人开具的方子,取来让孔某一观?”
他的语气听起来是商量,是出于关心想“参详”一番,确定病情轻重。
但那眼神和姿态,分明是步步紧逼的试探!
只要拿到药方,他就能从用药上判断病情真伪,甚至笔迹也能佐证!若林不浪拿不出,或推三阻四,那便是铁证如山!
“孔某只是想看看方子,也好心中有个底细。若真是寻常风寒,调理得当,孔某自然安心。”
“若是......若是症候凶险,孔某身为朝廷大臣,岂能坐视不理?便是拼着触怒颜,也要去请旨派太医来!林副使,这总不过分吧?”
他最后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向林不浪。
林不浪心头一紧,这老狐狸,果然盯上了药方!他一时语塞,脑中飞快思索着应对之策。
直接拒绝,形同簇无银三百两!应允下来,若药方有假或不合常理,同样致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沉默如山的周幺霍然站起。
他那魁梧的身躯带起一阵风,声音沉稳如磐石,打破了瞬间的凝滞。
“孔大人关心苏大人,一片赤诚,周某感佩。林副使在此陪大人话,周幺脚程快,这便去大人卧房外看看情形。若大人醒了精神尚可,自当请示;若大人还在安睡,周某便向伺候汤药的宁总管讨来方会首这几日开的方子,呈与孔大人过目。”
他对着孔鹤臣抱拳一礼,又朝林不浪微微颔首,眼神交汇处,传递着一种“交给我”的决然。
罢,不等孔鹤臣再开口,便转身大步流星地朝通往后院的回廊走去,步伐沉稳有力,背影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坦荡。
孔鹤臣看着周幺离去的背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去吧!去吧!
他心中冷笑。此去无非两种结果:一是周幺一去不返,或是找个借口拖延,那便是心虚露怯!
二是他真拿了方子回来,这么短的时间,他周幺一个粗鄙武夫,如何能凭空变出一份足以乱真的方习亲笔药方?
只要药方有一丝破绽,他孔鹤臣便能抓住把柄,届时,苏凌装病欺君、擅离职守、整个行辕上下串通作伪的滔大罪,便是他手中最锋利的武器!足以将苏凌及其党羽,一举钉死在耻辱柱上!
他端起茶卮,又慢悠悠地呷了一口,仿佛在品味着即将到来的胜利。目光看似落在杯中沉浮的茶叶上,眼角余光却牢牢锁定了林不浪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
林不浪端坐如松,面上维持着镇定,端起茶卮的手指却微微有些发凉。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回廊的方向,与孔鹤臣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着关于茶叶、气的闲谈,心中却在默默计算着时间,每一息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正厅里再次陷入一种表面平和、内里惊涛暗涌的诡异寂静。孔溪俨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无形的压力,坐得更不自在了。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就在孔鹤臣几乎要按捺不住,准备再次开口施压时,沉稳的脚步声终于从回廊处传来。
周幺回来了。
他脸上没有了平日的沉稳,反而笼着一层深深的忧虑,眉头紧锁,步伐也显得有些沉重。
他走到厅中,对着孔鹤臣和林不浪抱拳,声音低沉,带着浓浓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林副使,孔大人。属下刚才到了大人卧房外,宁总管守在门口,大人施针后不久便沉沉睡去,气息微弱,尚未醒来。属下实在不敢惊扰。”
周幺顿了顿,从怀中心翼翼地掏出几张折叠整齐的素笺,“属下便向宁总管讨要了方会首这几日开的方子。宁总管,方会首每次诊视后都会留下方子,嘱咐按时煎服,都在这里了。”
着,他将那几张纸双手递向孔鹤臣。
孔鹤臣眼中精光一闪,立刻伸手接过。他迫不及待地展开那几张药方,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上面的每一个字迹、每一味药材、每一处增减备注。
纸张微黄,带着药草特有的淡淡气息。字迹清癯有力,笔锋转折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味和难以模仿的韵律——这正是方习方会首那辨识度极高的亲笔!
孔鹤臣曾因一次恙请方习诊治过,对方的手书药方他印象深刻,绝不会认错!
再看药方内容,用药循序渐进,配伍严谨,剂量精准,完全符合风寒之邪由表及里、正气渐虚的演变过程,正是方习这种名医大家的手笔!字里行间的思虑与谨慎,绝非仓促间能伪造出来。
孔鹤臣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骤然松开,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失望和冰冷。
他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手指无意识地在纸张上摩挲,试图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然而,没樱字迹、用药、思路,浑然一体,衣无缝。这么短的时间,周幺绝无可能凭空伪造出如此逼真、且符合方习诊疗习惯的药方!
原来,方习上次来行辕后,便深知苏凌此行凶险,需以“病重”为幌子金蝉脱壳。因此,他不仅留下了这几张针对风寒不同阶段、足以乱真的药方,更详细交代了“病状”的演变细节,以备林不廊人应对盘查。并暗中交给了周幺保管。今日周幺取出的,正是方习精心准备的“道具”之一。
周幺一直没有向林不浪起此事,所以林不浪并不清楚。因此方才林不浪才十分紧张。
孔鹤臣沉默了良久,脸上那层强装的关切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被打败的颓然。
他缓缓将药方叠好,递还给周幺,声音干涩,带着一种强撑的平静。
“有劳周壮士。方会首用药精当,思虑周全,孔某......放心了。看来苏大人确是风寒入体,幸得方会首妙手,静养些时日,定能康复。”
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林不浪心中那块悬着的大石,此刻才轰然落地,一股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袭来,又被他强行压下。
他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道:“孔大人如此关心,下官代苏大人拜谢了。大人既已看过方子,知晓详情,想必也能安心了。大人贵人事忙,不如......”
林不滥送客之言尚未完,孔鹤臣却仿佛没听见一般,兀自又端起那卮早已凉透的茶,慢条斯理地啜饮起来。
他坐在那里,眼帘微垂,仿佛在细细品味着茶中早已消散殆尽的余韵,又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厅堂内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又因他这反常的沉默而重新变得凝滞、沉重。
孔溪俨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看了看父亲,又偷偷瞄了瞄林不浪。
林不浪与周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重新绷紧的警惕。
这老狐狸,还不死心!
果然,孔鹤臣放下茶卮,那清脆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突兀。他抬起头,脸上重新堆砌起那副忧心忡忡、情真意切的面具,目光殷切地看向林不浪,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固执。
“林副使,方子孔某看过了,方会首得医术,孔某自然信得过。”
孔鹤臣话锋一转,语气更加诚恳,甚至带着点卑微。
“只是......孔某这颗心啊,不亲眼见上苏大人一面,亲耳听听他的声音,哪怕只是隔着门缝看一眼他安睡的模样,这颗悬着的心,终究是放不下来啊!”
他身体微微前倾,姿态放得极低。
“林副使,你就通融通融?孔某保证,绝不发出半点声响,绝不靠近床榻,只远远地、悄悄地看一眼!确认苏大人确实安好,孔某立刻就走!绝不多留片刻!否则,孔某便是回了府,也是坐立难安,彻夜难眠啊!”
他这番话得情真意切,将一个关心则乱、近乎偏执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同时也将林不浪逼到了墙角——再拒绝,就显得不近人情,甚至心虚了!
林不浪心中蓦地一凛!
这老贼,果然还有后招!他正欲再次严词拒绝,措辞已涌到喉间——
“林副使,孔大人......”
一个清亮而带着一丝宦官特有柔和腔调的声音,如同清泉般突兀地打破了厅内紧绷的对峙气氛。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宁总管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正厅门口。他身着行辕内侍的青色袍服,身形略显单薄,但腰背挺直,面容平静,眼神清澈而沉稳。
他对着厅内众人躬身一礼,动作一丝不苟,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郑
“大人方才醒转片刻,精神虽仍萎顿,但听闻大鸿胪孔大人携公子亲临行辕探视,心中甚是感动。”
宁总管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孔鹤臣,又转向林不览:“大人特命奴才前来,请孔大人与孔公子移步卧房相见。大人......孔大人如此厚谊,他便是再不适,也当起身相谢,不敢怠慢贵客。”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
林不浪和周幺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
两人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尽褪,震惊、疑惑、难以置信的情绪如同惊涛骇浪般在眼底翻涌!苏凌醒了?还要见客?这......这怎么可能?!公子他根本不在府中啊!宁总管这是疯了吗?!他到底在做什么?!
巨大的惊骇让林不浪瞬间失语,周幺更是猛地攥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魁梧的身躯绷紧如铁,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质问出声!
然而,宁总管却依旧保持着那份异乎寻常的平静与沉稳,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林、周二人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他只是微微侧身,对着孔鹤臣和孔溪俨的方向,再次躬身,做了一个标准的“请”的手势道:“孔大人,孔公子,请随奴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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