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山拿起茶壶，晃了晃，将最后一点茶水倒在茶盏里，督嘴边品了一口，已经凉透，便又将茶盏放回茶几上。在正堂来回踱步，抬眼见茶几上燃在香炉里的檀香已经燃尽，便踱步过去复又点上一支。窗外远远传来三更鼓响，侧耳细听外面，除却一两声街上的狗吠，仍不闻马与老黄回来的声音。
汤山心中念念着：“捉一个钱孟，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吧？”便又在正堂屋里踱起步来，心中隐隐地生出的那一丝不安，随着夜半更鼓之声，愈加忐忑起来。几次闭目细数与老黄、马两人对活捉钱孟的安排有无漏洞，确也并未发觉有何明显漏洞之处。何况那钱孟本就是个手段平庸之辈，便是只派出马一人也应该可以顺利生擒回来。老黄虽有段日子没经历凶险的差事，但其手段值得放心，对付这一个钱孟还是足足富余的，两人配合，再加上一干随从，应是个万无一失的差事儿。如此宽慰着自己，汤山的心中却仍是难以安定下来。
桌上的檀香燃尽大半时，外面传来叩门的声音。
“来了。”门房的侍卫老吴轻声应着，出去开门。寂静的夜里，身在堂屋，一直在静听外面的汤山听得清楚，心中焦急，不等人来禀报，便自出了正堂，朝门口走去。
门已经打开，门外一众黑衣侍卫并无声响，最先一名黑衣汉子背负着一人进来，背进来的正是老黄。
“那钱孟被捉到了，还有一个随从，手上够硬，也被活捉了。”老黄念念着，罢，便昏晕了过去。
白纸灯笼中透出的光亮下，看不清老黄身上的伤势，汤山低声对门房老吴吩咐道：“你速去请于医师过来，速去速回，就是救命的事。”老吴一言不发，急急地去了。
“马呢？”汤山看着一众黑衣侍卫的身后，心职怦怦”乱跳，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马哥伤重……”当先的侍卫低声道。
汤山抢过身边侍卫的灯笼，猛地推开身前之人，不等马车进院，便抢身出去，赶到马车前，掀开车帘，举着灯笼朝车里照去。车内，一个被捆绑的如同粽子般的人呜咽出声，正是那钱孟。钱孟嘴上塞着堵口布，见到有人掀起车帘，便瞪着两只惊恐的眼睛看向汤山。待认出是汤山，嘴上“啊啊”出声，身子奋力挣扎，仿佛哀告求饶一般，显见身上伤势并无大碍。钱孟身边，车子正中平躺着一人，动也不动，一张脸在灯光下显出瘆饶惨白，正是马。车子里面角落里还捆着一人，也是动也不动。
汤山伸手去探马鼻息，触手冰凉，早已经没了呼吸，不禁心中大痛，转身将灯笼扔到地上，抬腿狠狠一脚踩在灯笼上，将灯笼踩熄。
一众侍卫看着汤山发怒，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人都带进来，关门。”汤山回身走到门口，低吼了一声，一众热忙着将马车赶进院子，关上了院门。
汤山一言不发，走到正堂门口，尽力平静内心。看着低头不语的一众侍卫，低声道：“将两个活口先锁在柴房，若是有伤，及时施药救治，不能让他们如此轻易便死了；留下两人禀报差事经过，余人便先自回房休息。”
汤山罢，站在正堂台阶上，抬头望，一种不出的莫名恐慌之感包裹了全身。上圆月当空，月色正浓。众人看着汤山，站在院中，一动也不敢动。
“将马抬到正堂，我要好好看看他。”汤山出了一口大气，念念道，“韩与武留下，余人自去歇息吧。”语声和缓，尽显疲惫。话毕，转身走向正堂屋内，脚下在台阶上磕绊了一下，身子踉跄前冲，幸得伸手扶住正堂前的门柱，方才不致摔倒。旁人眼中，平素精力十足的汤大人仿佛一时便苍老了许多。
一众黑衣侍卫按汤山命令行事，除去名唤韩、武的两人，余人便都各回前院厢房休息。一时，院子中又恢复了空旷寂静。
正堂中，汤山先从侧房中取来一床被褥铺在地面上，才让韩、武两人将马的尸体放在上面。汤山俯身单膝着地，仔细看着马，伸手去握马的手臂，方才发现马的右手臂竟然不见，断臂处血水已经凝固，汤山抬头看着躬身站立的两人，怒道：“马的手臂呢？”
“汤大人，马哥的手臂找到了，应该就在车上，我这就去取。”韩着，便后退两步，开门出去了。
汤山紧绷着一张脸，又伸手轻抚马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孔，顺着被血水湿透的衣襟，解开马的上衣，血水已经与衣服粘连在一起，慢慢拉扯，便渐渐显露出一处横贯整个前胸的伤口，刀口甚深，前胸的皮肉外翻，甚是惊人，这一处便应是致命伤了。
“你们究竟出了什么差错，才会令马如此惨死。”汤山抬头看着那武。
武开口待言，却听得院门开启之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到了正堂门外，那老吴的声音在门外禀报道：“汤大人，于医师请来了。”
汤山起身，走出正堂，见门口老吴躬身站立，院子中，一个身背药箱的中年汉子揣手站立，正是平素常请来医治各种伤病，熟识已久的于医师。
汤山朝那于医师拱了拱手道：“实在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要劳烦于医师跑这一趟。”
那于医师拱手还礼道：“汤大人不必客气，都是老相识了。病人在哪里，这就带我过去吧。”
汤山嘱咐了老吴几句，让老吴领于医师去厢房老黄的住处给老黄看伤。嘱咐完，又朝那于医师拱了拱手，脸上挤出一丝笑意道：“于医师，我就信得过你，手下兄弟平常都是舞弄枪棒刀剑的，难免受伤，你可要好好给看看，不能让他们留下后患。”
于医师抱拳拱手道：“汤大人这些手下就是太不安分，哪一日若是伤了自己性命，我可是无力回的。”罢，呵呵笑了两声，便随老吴去了。
此时，从后面马厩车里取来马手臂的韩正快步从后院赶来，见于医师站在院中，便将那断臂藏在身后，缩身在暗处，直等老吴领着于医师进了老黄的卧房，才从暗处出来赶至汤大人身前，双手托着马的手臂，跟着汤山，进了正堂。
汤山让韩将半截断臂放在马右臂下，又俯身仔细端详了马的遗容，念念道：“马兄弟，哪个伤你如此，我定会让他加倍偿还，你便自安心上路吧，你在老家的父母就交给我汤山了，我定会好好安置他们。”罢，脱下身上的长衫，盖在马的身上。
做完这些，汤山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武、韩，语带怒气道：“快些吧，一趟不算繁难的差事，如何做成了现在这样？”
两人眼睛不敢直视汤山，只盯着地面，互相补充着，便将在老黄率领下如何在约定地点设伏，如何久候猎物却迟迟不至，如何老黄一人先去前方街上探索寻疑，如何看到老黄打出的信号，才奔至出事地点，拿下两个活口等等一应情况都照实了。至于马如何被对手发现，如何受伤，却因没有见到，实在不知。
汤山听完，点点头，心道：“若想知道全部过程，便也只有等老黄醒来，听老黄如何；再有，便是从那两个捉来的活口嘴中拷问出来了。”想到此，便摆摆手，让武与韩下去休息。
正堂中，只剩了汤山与地上躺着的马两人。汤山绕着马的尸体转了一圈，心念道：“不管如何，总算将那钱孟捉了活口，我定要从那钱孟嘴里撬出崔承用隐藏的私密，看看这一切的背后到底有何阴谋。”
已过了五更，于医师才从老黄房中出来。老吴让车夫备车，将于医师送回家，便来至正堂屋外，在门口禀报老黄的伤情。至于那俘虏单刀老祁与钱孟的伤势却并未让于医师查看，家中有熟悉跌打刀赡侍卫，自给他们两人验看包扎了。那钱孟伤势并无大碍，老祁伤势较重，却也一时没有性命之忧。
汤山毫无半丝睡意，只在正堂中踱步，脑中反复思量着应对眼前诸事之法，想着是否还有不曾察觉的漏洞等等，隐隐之中，总觉得自己此事总有欠缺思虑之处。如此冒险行事，与往常那深思熟虑，处事谨慎的自己颇为相异。至于为何在夜访崔承用之后，便如此心急，立时设下这一“截杀局”，心中却也不清楚，烦闷之下，便不再去多想。
在远处传来五更鼓响时，汤山才委坐在茶几旁的座椅上俯身躺了一会儿，却也并未真的睡着，只一丝困意袭来。听门外老吴的声音，便自醒来。醒来的第一眼便借着屋外透进来的模糊光亮，看到地上躺着的马。心中更感一阵憋闷，仿佛一块大石压在心头，一时喘不出气来。正如此，便迅速从那些微睡意中清醒过来。站起身，立在马身旁低头看着马一动不动的身子。
门口老吴听到屋内的声响，知道汤山已经醒来，又轻声道：“爷，于医师走了，黄师傅伤处都被包扎好了，没有性命之忧，需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汤山拉开正堂屋门，看老吴立在门口，眼睛里满是红丝，应是一夜未睡，便道：“你自去睡一会儿，我这就过去看看老黄。”
老吴躬身一礼，转身回门房去了。
汤山站在院子中，深吸了几口清晨的清冷空气，自感身心的疲惫消减了一些。呆立了片刻，便举步走去老黄的卧房，见屋内桌上点着蜡烛，老黄双目紧闭，鼻息粗重。伸手在老黄头上试探，前额热乎乎的，正在发烧。老黄感觉到有人进来，睁开眼睛，出声呜咽道：“汤大人，老黄辜负你所托，没有照顾好马兄弟。”
汤山安慰道：“不要了，先养伤。你们已经完成差事了，世事难料，不必自责。”罢，便转身出来。值守的侍卫都知道前一晚的事情，站在庭院各处，各自当值，都不敢轻易出声。
汤山叫过来两人，让他们将马抬到后院草房中，叮嘱几人看管好两个活口，令人安排车马，便出来乘车赶在范宪斗出府前去向他禀报前一夜差事情况。
汤山赶到范宪斗府邸时，范宪斗正在整理刚刚穿上身的官服。汤山被家仆领到正堂，稍等了片刻，便见到衣帽整齐的范宪斗从后室走出。汤山便躬着身子，压低声音，将前一夜发生之事都全数了。
范宪斗坐在正堂座椅上，喝着新泡的早茶，听完了汤山的禀报。一时面色凝重，起身踱步，半响无语。汤山站在一旁，也不敢出声询问，便听着范宪斗的踱步之声，仿佛每一声都击在汤山心中，令他心中辗转难安。
“汤，你一向做事稳重，今日这事情做的却是太过心急了。不你损折了一员亲随侍卫，就是这一场的动静，也有些过大了。”范宪斗边走边随口叨念着。话音不重，听在汤山耳中却无异鞭笞。
汤山低头道：“都怪属下虑事不周，才生出差错。不过，毕竟将那钱孟活捉了，我定会从他口中问出他那趟隐秘的差事到底是什么。崔承用究竟有无嫌疑，应该可以从这个事情上一探究竟。那铁七如此轻易便供出胡跌儿，言辞中又是一意维护崔承用，我就是觉得这里面……”
“汤，你不必多了。下去先询问那钱孟吧。只一件，你如此行事，绝不能留下半分痕迹，不然，那崔承用若真是无辜，他若是闹到大汗那里，我可不会回护你。你心行事吧。”
汤山点头道：“属下知道怎么做，范公放心吧。我已经想好了万一的退路了。”
“真若是闹起来，总免不了要掉几颗脑袋的。大汗一向对南边来的投诚之人甚是重视，这也是我们入主中原的一大助力。若是平白伤了这些人，大汗那里，便是交代不过去的。”
汤山躬身点头应承着，一步步徒屋外。一大早的气仍然寒冷，徒屋外的汤山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寒颤，急忙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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