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工地的探照灯在密集的雨幕里划出几道惨白的光，光柱所及之处，雨丝像被打乱的银线簌簌坠落。林满缩着脖子蹲在医疗点门口，军绿色帐篷的帆布被雨水泡得沉甸甸的，每一次被狂风掀起，都带着股潮湿的泥土味。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急救包上的红十字标志，塑料标牌被体温焐得温热。作为市立医院急诊科的护士，她主动报名加入志愿者队伍时，脑子里想象的是井然有序的临时病房，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种连落脚地都泥泞不堪的气里，守着一群浑身带着泥巴味、总把“没事”挂在嘴边的“病人”。
“林，来帮个忙！” 急救帐篷里传来老张的喊声，这位退休的老医生嗓门洪亮，即使在风雨声里也穿透力十足。林满抓起消毒棉和镊子冲进帐篷，只见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工人正咧着嘴坐在板凳上，右腿裤管卷到大腿，露出的膝盖上划开道三四厘米的口子，伤口还在缓缓渗血，鲜红的血珠混着黑黄的泥巴凝成暗红色的痂，看着格外刺眼。“又被钢筋划了？你们这些伙子，干活总跟拼命似的。” 老张一边调侃，一边熟练地递过生理盐水，瓶身上的标签被雨水打湿了一角。伙子挠了挠头，露出两排白牙，笑容里带着点不好意思：“搬钢材时没注意，被边角蹭了下，真没事，抹点药就行，耽误了进度才麻烦。”
林满蹲下身清创，指尖触到伤口周围的皮肤时，心里轻轻一揪——那皮肤糙得像砂纸，还沾着没洗干净的水泥浆，摸上去硌得慌。她突然想起昨给一个修坝的大爷处理脚踝扭伤时，对方挽起裤管露出的臂，上面布满了交错的伤疤，旧的泛着白，新的还红肿着，像条蜷曲的蛇，爬满了整个胳膊。这些在工地上摸爬滚打的人，似乎早已把伤痛当成了家常便饭，流血了就用衣角擦擦，扭伤了就揉两把继续干，仿佛身上的皮肉是铁打的。“疼吗？” 她下意识问了句，手里的棉签却放得格外轻，避开伤口最深处。伙子摇摇头，声音透着股爽朗：“比起前几泡在齐腰深的水里堵管涌，这点疼算啥？跟蚊子叮似的。”
帐篷外突然传来一阵争吵声，夹杂着货车引擎的轰鸣。林满抬头望去，透过帐篷的缝隙，只见几个穿着荧光绿马甲的大学生志愿者正围着一辆白色货车团团转。“师傅，这批急救药品里有青霉素，需要避光存放，您看能不能麻烦把车挪到西边的物资棚？那儿有遮阳布挡着雨，也晒不着。” 为首的男生举着手机手电筒，光束在雨幕里晃来晃去，照得人眼花。货车司机探出头，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有些不耐烦：“我从市区跑了三百公里送来，雨这么大，哪儿有空帮你们倒腾？卸在这儿就行，我还得赶回去拉第二趟呢！”
“我们帮您卸货！不用您动手！” 戴眼镜的男生突然撸起袖子，露出细瘦却结实的胳膊，转头对同伴喊，“男生跟我搬箱子，轻拿轻放！女生打伞护着药品，千万别让雨水溅进去！” 林满看着他们在瓢泼大雨里迅速排成一列，蓝色的雨伞连成一片的雨棚，纸箱在人手里传递时难免溅上水花，却没一个人松手，连最瘦弱的那个女生都咬着牙把箱子抱得紧紧的。等最后一箱药品搬进物资棚，几个男生浑身都湿透了，头发像水草似的贴在额头上，眼镜片上全是水珠，却对着彼此嘿嘿傻笑，活像一群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雏鸟，眼里闪着傻乎乎的光。
后半夜雨势了些，变成淅淅沥沥的雨。林满坐在折叠椅上打盹，头一点一点的，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扫得脸颊发痒。突然听见帐篷拉链被“刺啦”拉开的声音，她猛地惊醒，抬头一看，是那个用军功章换水泥的老军人——李建国大爷。老人手里攥着个蓝布包，布角磨得发白，见她醒了，有些局促地把布包往前递凛：“姑娘，看你们半夜还守着，估计没啥热乎饭。这是我老婆子腌的萝卜干，咸香口的，你们值班时就着馒头下饭。” 布包打开的瞬间，一股醇厚的咸香混着雨水的潮气涌出来，里面还压着张字条，是用铅笔写的，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谢谢你们守着咱们的家”。
边泛起鱼肚白时，雨终于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青草味。林满走出帐篷透气，晨雾像薄纱似的笼罩着工地。远处的堤坝上，志愿者们正排着长队传递沙袋，身影在雾里时隐时现，像一串移动的剪影。有人脚下一滑摔在泥浆里，不等自己爬起来，立刻就有好几只手伸过来把他拉起来；有人扛着超重的钢材走得踉跄，旁边立刻有人上前托住另一端，帮着分担重量。她突然想起昨在物资棚帮忙登记时看见的场景：李建国大爷把军功章轻轻放在桌上，指尖在勋章的齿轮上停留了很久，指腹一遍遍摩挲着，最后却还是坚定地推给工作人员——那枚勋章在窗外透进的光里闪着亮，像极了此刻这些志愿者们眼里的光，纯粹又热烈。
医疗点的广播突然“滋滋”响了两声，接着传出指挥部的通知：“各单位注意，根据气象预报，今日午后有大到暴雨，各施工段务必注意安全，志愿者优先协助排水设备调试……” 林满转身回帐篷收拾急救包，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意外。眼角瞥见帐篷角落堆着几包干净的毛巾，叠得整整齐齐，不知是谁悄悄放在那儿的，上面还别着朵黄色的野菊花，花瓣上沾着晶莹的水珠，在透进帐篷的晨光里轻轻颤动，透着股朴素的温柔。远处传来推土机启动的轰鸣，“突突突”的声响混着志愿者们喊出的号子声，在潮湿的空气里慢慢散开——这座正在重建的堤坝，从来不是钢筋水泥的孤军奋战，而是无数颗滚烫的心拧成的绳，在风雨里越拉越紧，越筑越牢，比任何坚硬的材料都更能抵挡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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