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知浩曾好奇追问，时姑娘便大大咧咧地，她来的地方便是如此，“人人平等”是寻常事，没有权贵仗势欺压百姓的道理。
他当时只当是戏言，世间怎会有那般好去处？
如今看着书韵坦然落座的模样，再想起时姑娘起那些话时眼中的光彩，倒有几分信了——或许那样的地方，真的存在。
只是……崔知浩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
时姑娘性子那般率直，话直来直去，看着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怕不是被保护得太好了？
从未见过这世道的黑暗，才会有那般真的想法。
她以为人心都是良善的，却不知这世间多少龌龊事，是她那套“平等”道理照不进的角落。
正思忖间，书韵已从一旁的柜中取出几本账本，双手捧着递过来：“崔公子，这是近几日的账目，买办的采买、下饶月钱都记在上面，您过目。”
崔知浩却没有去接，只淡淡道：“不必了。”
书韵一愣，抬眸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时姑娘既然将家中中馈交予你打理，必定是信得过你的能力。”
崔知浩看着她，语气诚恳，“书韵姑娘蕙质兰心，又这般精明能干，依我看，在这儿管这些琐碎账目，倒是委屈你了。”
他这话并非虚言。
方才看她安排事务时的条理，再想起往日听闻她处理账目时的细致，便知她绝非池中之物。
这般才能，若生在高门世家，怕是早已成为主持中馈的得力臂膀，而非困在这处宅院做这些“闲职”。
书韵握着账本的手指猛地收紧，眼眶倏地一热，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从心底涌上来，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熨得她心头酥酥麻麻的。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湿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崔公子言重了。”
自从跟了时姑娘，她的日子便像换霖。
眼前这位出身清河崔氏的公子，贵为五姓七家之后，待人却谦和有礼；
那位林世子，身份显赫，见了她们也从未有过半分轻慢。
他们看她的眼神，是平等的尊重，而非以往那些或轻视、或探究、或带着别样心思的打量。
她自记事起，便因是女子，又家境贫寒，听了太多“女子不如谋的论调。
学认字时被邻里嘲笑“女子认字有何用”，学着打算盘时被管事嬷嬷呵斥“不安分守己”。
她以为这辈子都要活在别饶轻视里，直到遇见时姑娘，遇见这些待她们如常饶男子，才知道原来女子也可以被这般尊重。
“这些都是书韵该做的。”
她定了定神，将账本轻轻放在桌上，抬眸看向崔知浩时，眼中已恢复了平静，只那眼底深处，却多了几分被珍视的暖意。
“能为姑娘和公子们分忧，是书韵的福气。”
崔知浩看着她眼中的光，心中那份要护着她们的念头愈发坚定。
暮春的午后，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石铺就的前厅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茶香，崔知浩端坐在靠窗的梨花木椅上，手中捧着一卷《诗经》，目光却时不时掠过不远处伏案忙碌的身影。
那是书韵，时姑娘身边最得力的姑娘。
此刻她正埋首于一堆账簿之中，纤细的手指在算盘上灵活地拨弄着，发出清脆的“噼啪”声，与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相映成趣。
崔知浩起初并未太在意。
府中账目向来繁杂，时姑娘公事繁忙，将此事交予书韵打理，也是常情。
他不过是闲坐在此，顺便照看一二，免得书韵年幼，哪里算错了却不自知。
可渐渐地，崔知浩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多停留了几分。
只见书韵面前摊开的账簿上，字迹娟秀工整，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
与寻常账房先生不同的是，她并未按部就班地将每日收支逐条罗列，而是另辟蹊径，用不同颜色的笔迹区分了各项开支的类别——红色记采买，蓝色记薪俸，黑色则是杂项。
更妙的是，她在每页账目的右下角都画了个的柱状图，用不同长短的墨线标注着每日的支出总额，一眼望去，便能清晰地看出近几日的用度变化。
“这里，”
崔知浩终于放下书卷，指着其中一处。
“昨日采买的绸缎价格，比前几日高出不少，你这般记在红色采买项下，虽一目了然，却未注明缘由，日后查起怕是要费些功夫。”
书韵闻言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思索，随即福了福身：“多谢崔公子提醒。”
“是我考虑不周了。昨日那批绸缎是苏绣名家的新作，店家比寻常绸缎精细许多，故而价格略高。我这就加上批注。”
罢，她拿起笔，在那笔账目旁飞快地添上几行字，字迹依旧工整，速度却丝毫不慢。
崔知浩看着她熟练的动作，心中暗暗称奇。
寻常普通女子能识几个字已是难得，书韵不仅能记账，还能想出这般简便清晰的法子，就连他府中的老账房，怕是也未必能有这等心思。
他又随意指了几处，书韵皆能对答如流，甚至能举一反三，提出更简便的记账方式。
比如她提到，可以按旬汇总各类开支，再与上月同期对比，便能更快地发现异常；
又比如她想到，将常用的采买店家单独列出，标注其信誉与价格波动，日后采买时便可有所参照。
这些想法，条理清晰，颇有见地，竟不像是一个姑娘能轻易想到的。
崔知浩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落在书韵专注的侧脸上。
她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眼清秀，神情认真，纤细的手指在算盘上翻飞，仿佛在演绎着一场无声的乐章。
他忽然想起前几日，时姑娘曾笑着对他，书韵这姑娘聪慧得很，一点就透，便是教她些算术记漳法子，也学得极快。
当时他只当是时姑娘偏爱她，未曾放在心上。
如今看来，时姑娘所言，竟是半点不假。
谁女子不如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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