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成功招抚的第二,兴安州的五省总督临时行辕,督师陈奇瑜正拈须看着壁上地图,盘算着如何向朝廷呈报招抚大功,方能获最大封赏。
几日来,他已在脑中反复推敲奏疏措辞,务必使其既显己功,又不露矜夸,最好还能暗伏几笔,为日后入阁拜大学士铺路。想到得意处,他嘴角不禁泛起一丝笑意,端起案上香茗,轻呷一口。
“督师大人!督师大人!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一声凄厉惊惶的呼喊如同冷水泼面,打断了他的春秋大梦,陈奇瑜不悦地皱起眉头,正要斥责何人敢在节堂如此喧哗,却见他从山西老家带来的随从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汗出如浆,官帽歪斜,衣襟散乱,竟似丢了魂魄一般。
“成何体统!”陈奇瑜放下茶盏,厉声喝道,“塌下来了不成?”
“督师大人……、真的塌了!”随从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刚、刚传来的急报!那帮杀的流寇出了栈道才到凤翔府地界,就又聚众反了!他们绑了监军安抚官,重新啸聚,如今人数更多,正在向西猛扑,连破两座县城了!”
“哐当!”一声脆响,陈奇瑜手中的汝窑瓷杯跌落在地,摔得粉碎,温热的茶水溅湿了他的袍角,他却浑然不觉。
“你……你什么?”他猛地站起身,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灵盖,四肢瞬间冰凉,“反了?他们……他们怎么敢?怎么可能?”他一把揪住随从的衣领,目眦欲裂,“消息确凿?是不是误传?!”
“千真万确啊督师!凤翔府的告急文书和溃兵同时到的!是贼首刘处直、张献忠亲自带的头,据回来的安抚官们,他们不是未真心投降,盔甲兵器都藏的好好的,一出绝地,立刻翻脸!此刻恐怕已是烽火遍地了!”
陈奇瑜如遭雷击,猛地松开手,踉跄着倒退数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他看着地图上那标志着汉中栈道的险要山谷,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里衣,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眼前一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完了……全完了……”他喃喃自语,身体不由自主地顺着墙壁滑落,瘫坐在冰凉的青砖地上。方才那些入阁拜大学士、封妻荫子的美梦,顷刻间化为泡影,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冰冷的现实。
招抚是他一力主张,陛下亲自批准的!如今闹出这等滔大祸,流寇一跑又会糜烂数省,这欺君误国、纵虎归山的弥大罪,是要掉脑袋的!甚至可能祸及家族!
“督师大人!您醒醒!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啊!”随从见他面如死灰,眼神涣散,急忙爬过来摇晃他。
这一摇晃,让陈奇瑜从巨大的惊恐中稍稍回过神来,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自救!为官多年的本能立刻被激发出来——第一时间,必须甩脱干系!
他的眼珠急速转动着,混乱的思绪飞快地凝聚到一个点上:找替罪羊!
“对……对!不是我的错!是有人……有人坏了抚局!”他猛地抓住随从,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快!快去查!当初招抚之时,可有地方官不听号令,曾与义军……不,与流寇发生冲突?尤其是受抚之后还在黄洋峪驻扎的时候,谁?是谁?!”
随从被他状若疯魔的样子吓住,结结巴巴地回答:“好、好像……流寇刚到宝鸡的时候还没造反想问县城里面索要一些粮食,宝鸡知县李嘉彦不给,骗了三十六个流寇进城杀掉之后砍了首级扔在城墙外面,贼众大怒就开始攻城了。
“李嘉彦!!”陈奇瑜一拍手,仿佛饿狼看到了猎物,“就是他!宝鸡知县李嘉彦!胆大包啊,竟敢擅杀已抚之众,激变军心!对!就是他坏了朝廷招抚大计!罪该万死!”
他像是瞬间注入了强心剂,猛地从地上爬起,冲到书案前,声音因激动而尖锐颤抖:“笔墨!快!本督要立刻上奏陛下!参劾宝鸡知县李嘉彦,阻挠抚局,杀降激变,以致功败垂成!是他!全是他的罪过!”
他一边语无伦次地吼着,一边颤抖着手抓起毛笔,墨汁溅得到处都是。他强迫自己镇定,开始绞尽脑汁编织措辞,极力将李嘉彦的劣迹放大,描绘成导致招抚失败的唯一原因,而自己则是被地方无能官吏拖累的悲情统帅。
奏疏刚写一半,他笔锋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算计。一个七品知县,分量够吗?能扛得起这塌之祸吗?恐怕不足以让陛下息怒……还需要更大的替罪羊!
他的思绪飞到了西安,想到了陕西巡抚衙门里面坐着的人。
“练国事……练抚院……”陈奇瑜阴冷地笑了起来,“你身为陕西巡抚,治下官员如此肆意妄为,你岂无失察之罪?或许就是你暗中纵容!”他越想越觉得有理,立刻在奏疏中又添上重重一笔,弹劾陕西巡抚练国事驭下不严,昏聩无能,对下属杀降激变之举置若罔闻,乃至姑息养奸,最终酿成巨祸!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所有责任都精准地甩给了李嘉彦和练国事。
“六百里加急!立刻发往京师!”陈奇瑜将奏疏封好,近乎咆哮地命令道,仿佛晚上一刻,屠刀就会落下。
紫禁城,乾清宫。
朱由检看到陈奇瑜第一道奏疏时,心情稍霁,李自成和高迎祥一个在陕西一个在中原大闹让他十分烦躁,招抚成功的消息让他长舒一口气,觉得终于可见平定曙光,证明了自己的英明决策。
然而,这好心情瞬间被紧随其后的紧急军情和陈奇瑜的辩白奏疏击得粉碎。
“反了?又反了?!”朱由检猛地将军情奏疏摔在御案上,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铁青。
巨大的失望和被愚弄的愤怒瞬间淹没了他。尤其这是在他亲自批准招抚之后发生的!这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他这位自诩勤勉英察的皇帝脸上!
就在怒火中烧,即将迁怒于陈奇瑜之时,他看到了陈奇瑜的奏疏,奏疏中,陈奇瑜痛哭流涕,将责任撇清得一干二净,将所有罪过都推给了“不识大体、任性妄为”的宝鸡知县李嘉彦和“昏聩无能、包庇下属”的陕西巡抚练国事。
奏疏写得极有技巧,隐隐暗示正是这些地方官的愚蠢和抗命,才毁了陛下您的仁德之举和这个必胜之局”。
朱由检的目光在暴怒和犹豫中闪烁。陈奇瑜是他提拔的,招抚是他批准的,若承认是陈奇瑜的主抚策略错误,那岂不是承认自己用人不明、决策失误?这是极度自负又内心脆弱的朱由检绝不能接受的。
“果然!果然是这些地方官坏事!”朱由检猛地一拍桌子,找到了宣泄怒火的完美出口,“朕就,陈奇瑜老成谋国,筹划的招抚之策本万无一失!皆是这些臣子阳奉阴违,欺上瞒下,逼反降众,坏朕大事!该死!统统该死!”
他不需要核实,也不需要多想,护短和甩锅的心态瞬间占据了上风,他宁愿相信是地方官的过错,也不愿承认自己和陈奇瑜主导的事一开始就不可能成功。
“王承恩!”
“奴婢在。”
“拟一份中旨!宝鸡知县李嘉彦,阻挠抚局,杀降激变,罪无可赦!着锦衣卫即刻锁拿进京,交刑部严议!”
“陕西巡抚练国事,驭下无方,昏聩渎职,革去官职,一并拿问!”
朱由检的声音冰冷而决绝,没有丝毫犹豫。 “另,擢升陕西布政使李乔为右佥都御史,巡抚陕西,让他赶紧去和陈奇瑜收拾烂摊子!”
“奴婢遵旨。”司礼监太监王承恩躬身领命,对皇帝如此迅速且不问青红皂白地处理方式,早已见怪不怪。
旨意传到陕西,李嘉彦和练国事愕然失措,悲愤交加,却无从辩白,只能沦为政治牺牲品,被缇骑押解入京。
陈奇瑜得知皇帝采纳了他的法,暂时稳住了局面,长长松了口气,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但内心深处的恐惧并未消散。他知道,这只是暂时过关。
果然,纸终究包不住火, 兵科给事中顾国宝、陕西巡按傅永淳等官员,或是出于公心,或是洞悉真相,或是与陈奇瑜或有旧怨,纷纷上疏,言辞激烈,直指问题的核心,主抚误国之人,正是陈奇瑜本人!
顾国宝在奏疏中直言:“奇瑜轻信狡寇,堕其术中,委官监护,形同儿戏,出峡则虎兕出柙,势更猖獗,今乃诿过州县,冀卸己责,夫嘉彦等或有措置失当之微愆,然纵寇遗患之巨祸,其源实在奇瑜主抚之谬。”
傅永淳的奏疏更是详细列举了陈奇瑜招抚过程中的种种失策和急于求功的迹象,证明其才是祸乱再起的罪魁祸首。
这些奏疏如同箭矢,射向京师,也狠狠钉在陈奇瑜刚刚安稳一些的心上,他再次陷入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四处写信求援,打点关系,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而紫禁城中的朱由检,在看到这些雪片般的弹劾奏章后,脸色一比一难看,他起初还想维护陈奇瑜,但舆论汹汹,真相也越来越难以掩盖。
更重要的是,这次大规模的失败必须有一个足够分量的人来承担全部责任,才能平息朝野之怒,才能维护他皇帝最后的颜面。
最初护短的冲动过去后,朱由检冷静下来权衡利弊,陈奇瑜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反而成了证明皇帝错误的活证据,那么,抛弃他,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这一日,朝会上,朱由检面色阴沉地听完又一轮对陈奇瑜的弹劾后,沉默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冰冷而疲惫,带着一种刻意撇清的冷漠: “朕本以为陈奇瑜才堪大用,故委以五省军务,纳其招抚之议,岂料其虚饰无能,欺罔误国,乃至养寇滋蔓,罪实难逃,着即革去陈奇瑜所有官职,锁拿进京,交三法司会审论罪!”
旨意一出,朝堂之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明白,陈奇瑜完了,他成了陛下战略失败和甩锅心理的最终牺牲品。
消息传回兴安州,陈奇瑜闻讯,当场瘫软在地,面如死灰,他最终没能逃脱成为替罪羊的命运。(和后面几章时间线略有冲突,将就看吧,其实罢官夺职没这么快,这里写了后面就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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