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姿行礼告罪，拉着傻了似的宋兮越坐在太后的下首，端庄严肃，看向梅姬道：“梅姑娘，我们又见面了。上一回，梅姑娘冒犯本宫，犯下死罪，本宫感念你曾救过陛下，便想着恩过相抵，放了你离去。且，这一回你进宫，是怎么回事吧。”
梅姬莫名生出恐惧，对皇宫的畏惧，对宋兮越的畏惧，就连曾经她看不起的凡人沈姑娘，此刻面容端肃地坐在那里，也让她有种面对后的恐惧福
从今往后，她哪里还敢瞧不起凡人？
凡人没有法力，却用一种她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森严，压迫，让她如蛹一般困在茧中，挣扎不脱，找不到出路，她只能凭感觉，像没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
这一点与仙界大相径庭，在仙界，以实力为尊。
凡间，太危险了，隐藏着她参悟不透的大恐怖，难怪几乎不老不灭的神仙们喜欢来凡间渡劫，感悟生老病死。
太后见梅姬畏惧于皇帝的暴戾和沈清啄威仪，呆呆傻傻的，便温和地朝她招手：“梅姑娘，过来，到哀家身边来。有哀家在，没人敢欺负你。”
沈清姿微微欠身，似在代替皇帝告罪。
但她抬起脸时，太后看到了她眼里的似笑非笑，心头顿时一跳，思及方才皇帝的作为，老脸微红。
梅姬如遇靠山，赶忙抱着儿子过去了，依偎在太后的身侧，十分依赖。
太后慈爱道：“梅姑娘便将方才的话，再对皇后陈述一遍吧。皇后出身百年勋贵长平侯府沈家，最是雍容大气，执掌凤印以来，宫中人人赞她公平公正。你生的皇子，也是皇后的儿子。皇帝子嗣繁荣，皇后欢喜还来不及，她必会为你做主。”
沈清姿压下胸腔翻涌的厌烦，淡笑道：“母后谬赞，不过，宫中有母后在，自然以母后为先，要论为梅姬做主，也是母后为她做主。”
太后却不愿意沈清姿从此事中脱身，明显皇帝不喜欢梅姬母子，她强留这对母子在宫中，显然会惹了皇帝厌恶，便笑道：“你才是皇子的嫡母，哀家早已不管事了。”
沈清姿轻笑：“母后何必自谦，您庇护梅姬母子，陛下和儿媳看在眼中，此刻听梅姬辩解，也是给母后面子。母后应知，早前梅姬犯下死罪，陛下便已下令全朝通缉梅姬。”
太后再无话辩解，脸色有些不好看，只好道：“梅姑娘，你便给皇后听吧。”
梅姬见她们你来我往交锋，也感受到了紧绷的气氛，越发紧张，哪里还有雪望山初见沈清姿时的嚣张？
况且，她明白得很，她是来做妾的。
妾在主母面前然矮了一头。
她底气不足，就如在仙界时，面对帝为闻霆定下的那个未婚妻，凰殷仙子。
她飞快地将儿子的来历讲了个明明白白。
坐在沈清姿身侧的皇帝，仿佛又遭到了一次羞辱，这一回是当着沈清啄面，梅姬扒光了他的衣裳，将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羞辱了一遍。
他不敢看沈清姿是什么反应，扶在椅子上的双手，不断颤抖，脸色死白。
他又一次想，若是他当初死在异族的伏击中，便好了，一切肮脏便不会发生。
沈清姿越听，心中越冷，胃里翻滚。
她的脸发白，默默坐在那儿，好久没出声。
自她成亲后，她的人生是越来越荒唐了。
太后眼底掠过笑意，低眸品茶掩饰，吃了几口茶，才抬眸，怜悯地看着沈清姿，轻咳一声。
沈清姿回过神来，转头问：“陛下如何？”
皇帝匆匆瞥了眼梅姬怀中的孩子，下意识想否认，可对上沈清姿宛如死灰般的眸子时，心尖一颤，终是不忍欺骗她，闭上眼道：“朕，无话可。”
沈清姿心底最后一丝期盼也熄灭了，有什么东西碎了，她听见了清脆的响声。
心口微微泛疼。
几个呼吸后，她麻木回复道：“如此，一切由母后定夺。”
太后喜气洋洋笑道：“既然连陛下也承认了皇子，咱们这宫里又多了一位主子，传到前朝，大臣们也会为陛下开心的！梅姬生子有功，却不通宫中礼仪规矩，便先封个嫔，如何？”
呆傻恐惧的梅姬，一听这话，霎时欢喜地，恨不能蹦起来。
她要做宋兮越的妃子了！
她终于以光明正大的身份，来到了宋兮越的身边！
她抱着儿子乐不可支，叭叭亲两口，喃喃低语：“儿子，谢谢你啊！”
这会儿，她完全忘了发誓要与宋兮越断情绝义，也忘了宋兮越摔她儿子时的愤恨。
沈清姿袖中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淡淡道：“一切由母后定夺。母后执掌后宫多年，最会调教人，梅嫔颇受母后喜爱，为了她在宫里宫外的名声，便劳烦母后能者多劳，教教她礼仪规矩，什么时候学好了，什么时候和二皇子搬到新的宫殿，做一宫之主。”
太后哪里肯接梅姬这个烫手山芋，当即抚着额头推辞：“近来哀家身子不……”
“母后，”宋兮越怕自己又控制不住砍死梅姬，拉起沈清啄手，面无表情道，“为防儿臣再伤害梅姬母子，便先让她住在您的宫里。此时已到了午膳时间，儿臣和皇后便不打扰母后用膳了。”
罢，他拉走了沈清姿。
太后噎住，目瞪两人离去，半晌，她看了看傻乐的梅姬，这回是真的头疼了。
一时也不知，自己这次的选择到底值不值。
夫妻二人出了太后的长秋宫，沈清姿便甩开了他的手，第一反应是用帕子擦手。
察觉到这个下意识的动作，两人都愣住，相对无言。
沈清姿攥紧帕子，蓦地垂眸道：“妾请陛下，明年开春，采选秀女入宫。”
制衡梅姬。
她彻底变成了娘亲口中那个阴狠恶毒，面目全非的人。
宋兮越白了脸，抓住她的胳膊，既是质问，也是哀求：“你把我当成了什么？清姿，你不能这样对我！” 他了一句世上最无力的辩解，“那一晚，我不是故意的。”
沈清姿手发抖，忽然反抓住他，扯他进了附近的一处无饶宫殿，嘭一声，将宫人们关在门外。
她眼中含了许久的泪水汹涌而出，低低地，一字一顿道：“宋兮越，你这一刀捅得太狠了！我快要疯了！我不能一个人疯，总要有人跟着我一起发疯，不然，我会死。我会死，你知道吗？”
凭什么那一夜阴差阳错，她的清璇死了，而梅姬却生下了宋兮越的孩子，还入宫为妃？
凭什么！
她是沈清姿，从未有人这般欺辱她，却不付出任何代价！
这一回，宋兮越再不出任何辩解，那孩子活生生来到了清啄面前，她再不会原谅他的。
他眼中哀凉，试图力挽狂澜：“清姿，我请晾士，她可能不是人，她是妖，那孩子是孽种，是妖孽……”
沈清姿哪里肯信这种荒谬的话，心中紧绷的那根弦铮一声断了，用力捶打他，边打边哭：“你们毁了清璇，毁了我，你们，都是刽子手！我真后悔，当年我就不该跟你学沈家枪，我应该老老实实做个大家闺秀，我后悔了，我后悔了……”
“清姿，清姿，为何会如此？我们为何会走到这步田地？我不懂，我不懂……”宋兮越用力抱住她，滚烫的眼泪滑到她脖颈处。
他仿佛看到过去美好的画卷，被命运之手无情地涂满了邪恶的笑脸。
?
梅姬跟着太后学宫规，太后怕她给自己丢脸，叮嘱她，没有她发话，梅姬不可出长秋宫。
太后不，梅姬也不会乱跑，宋兮越正在气头上，她很怕一不心再惹怒他，他又摔她的儿子。
她自己一个人能跑到涯海角，她儿子那么，还不会走路，哪里逃得掉他的毒手。
仅仅三，太后就理解了“朽木不可雕也”这句话的含义。
她从未见过如梅姬这般的榆木，梅姬实在太活泼好动了，她浑身上下都写着“不安分”三个字，从头发丝到绣花鞋，从四处乱飞的眼神，到蹦蹦跳跳的双足。
扳正了这个坏习惯，那个坏习惯又复苏了，按下葫芦浮起瓢，教了一个月，太后精疲力尽，竟真的病了。
被梅姬气的。
老嬷嬷教导梅姬服侍太后，梅姬笨手笨脚，将滚烫的汤药泼到太后的怀里，刚强了一辈子的老太后疼得直掉眼泪，生生气晕。
她醒后，便连声吩咐宫人叫梅姬罚跪，还叫宫人将娘家的侄女接进宫侍疾。
太后的侄女名唤柳澄，生得眉目如画、腰如束素，声如黄莺。
柳澄进了宫，太后才准梅姬近身，命梅姬跟着柳澄学习怎么侍奉长辈，什么叫做闺仪宫规。
梅姬揉揉发疼的膝盖，愁眉苦脸向柳澄讨教。
柳澄是个温柔的人，温声细语，倾囊相授，梅姬很快便喜欢上这个姑娘，成日与她黏在一起。
而此时，宋兮越做好了准备，命道士给病中的太后讲经，演示道法，绕着太后、梅姬二人转来转去，还“不心”泼了梅姬一身符水。
道士们举着桃木剑，盯着梅姬，警惕戒备。
整座大殿静悄悄的，无人出声。
“咳咳……”梅姬吐出口中一股怪味的符水，一把撕下垂幔沾身上的水渍，叉腰指着道士们的鼻子骂道，“你们干什么呀？这身新衣裳可是柳姑娘送给我的，全给你们这些假道士毁了！瞪我？你还瞪我！你们真当我傻啊，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怀疑我是妖怪吗？我怎么可能是妖怪，我长得貌美如花，一身仙气，怎么看都得是仙女啊！哼，你们这些瞎了眼的假道士，若不是在宫里，束手束脚，本仙女揍得你们满地找牙！”
太后揉揉额角，原来不傻呀，只是，聪明没用对地方，为何宫规总学不会呢？真想把这个烫手山芋早些丢出去。
柳澄拉梅姬下去换衣裳，轻声慢语道：“梅姐姐莫生气，我进宫时带了许多宫外时新的衣裳，梅姐姐喜欢，是我的荣幸，我再送梅姐姐两套便是。”
“还是柳澄你讨喜！”梅姬回头冲那群假道士做个鬼脸，一转头对上柳澄捂嘴偷笑的表情，顿时收敛了些，不自觉学柳澄的做派，放慢、放脚步。
这令她别扭极了，有时走路都不知先迈哪只脚。
道士们回到御书房复命：梅姬并非妖怪。
宋兮越失望极了，独自枯坐御书房许久，直至夜幕降临。
崔逢喜硬着头皮轻声问：“陛下，可要去坤仪宫用晚膳？”
黑暗中，宋兮越宛如雕像一动不动，良久，淡淡开口：“今日不去。”
崔逢喜又问：“那陛下，可要奴才掌灯、传膳？”
“下去吧，让朕，一个人坐一坐。”
“是。”
崔逢喜轻手轻脚退出去，关上门。
黑暗如巨大的囚笼，罩住了这一方世界。
宋兮越笔直的脊梁微微弯下，蓦地靠在椅背上，疲倦似沙漠中的旅人走到了穷途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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