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尚未完全褪去，紫禁城笼罩在冬末的肃杀寒气郑乾清宫东暖阁的灯火透过精致的窗棂纸，在廊下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彬已着人传话，陛下即刻召见。
五位重臣在司礼监两名太监的引领下，肃立于廊庑之下，等候宣召。廊下虽有挡风，但寒气依旧刺骨，五人皆身着厚重的朝服公服，口鼻呼出的白气清晰可见。
首辅毛纪立于最前，双手自然垂于身侧，目光平视前方紧闭的暖阁门扉，面色端凝，仿佛一尊石像。他微微调整了一下腰间玉带的结扣，确保一丝不苟。
次辅王琼站在毛纪侧后方一步之遥。他双手拢在宽大的袖中，看似在御寒，实则在袖内轻轻捻动着手指，显示出内心的思虑。他目光低垂，似乎在看地上铺着的金砖，偶尔抬眼迅速扫一下毛纪的背影和暖阁的门，又迅速垂下。
兵部尚书王宪站在王琼侧后方。双手习惯性地在身前交叠。他眉头微锁，目光投向廊外灰蒙蒙的空，似乎在担忧什么。
吏部尚书乔宇站在王宪旁边。双手同样交叠于身前。他微微侧首，目光与身旁的王宪短暂交汇了一下，嘴角极轻微地动了一下，算是无声的招呼。
英国公张仑站在最后。他身为超品国公，身形最为高大，穿着麒麟服，外罩貂裘斗篷他微微活动了下因寒冷而有些僵硬的脖子，双手搓了搓。与几位文臣刻意保持的肃穆不同，他显得有些放松，但也努力维持着体统。
一阵穿堂寒风掠过。张仑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紧了紧斗篷。
王琼似乎被这细微声响触动，微微侧身，对着前方的毛纪背影，用不高但清晰的声音道：“元辅，今日寒气甚重，陛下勤政，寅时便起，圣体要紧啊。”
这话看似关心皇帝，实则是打破沉默的引子。
毛纪没有回头，只是略略颔首到道：“陛下励精图治，实乃社稷之福。吾辈臣工，自当夙夜匪懈。”
王琼闻言，却是微微一笑，道：“元辅教训的是。” 心中暗骂道：“老狐狸。”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低垂，仿佛不经意地续道：“最近京师传闻，礼部和佛郎机国的合约草拟完毕，就由陛下亲批了。”
毛纪闻言依旧目视前方，但花白的眉毛似乎微微动了一下，语气转冷：“夷狄狡诈，贪得无厌。彼所求者，非止通商，实欲效蒲寿庚故智，裂我疆土！祖宗法度，四夷宾服自有定制，岂容比妄求？”
他知道王琼素影机变”，干脆回答斩钉截铁，堵死了王琼可能的“变通”建议。
王琼闻言心中微凛，但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于是轻轻叹了口气道：“元辅深谋远虑。只是…船坚炮利，沿海生民涂炭，亦非朝廷所愿。再，南有倭寇、北有鞑靼，何必再增一敌？”
他没有直接反驳毛纪，而是抛出了现实困境。
这时，站在后面的王宪似乎被两饶对话吸引，他向前微倾身体，插言道：“次辅所言亦是实情。”
乔宇见状，适时地出来缓和气氛，他温言道：“二位阁老、王尚书所虑皆为国事。然诸事皆需圣裁，一会儿进去再吧。”
张仑听着文臣们文绉绉又暗藏机锋的对话，觉得有些无趣，他活动了下肩膀，朝着夏助喊道：“昌平伯。”
夏助闻言走至张仑面前问道：“英国公有何吩咐？”
张仑笑道：“哪里有什么吩咐？陛下昨日何时歇着的？”
夏助笑笑：“司礼监昨日呈上通政司呈进的本子，陛下瞧了半夜，才歇着的，睡之前特意嘱咐魏太监，叫今日早早的传内阁来乾清宫议事。”
张仑闻言点点头，又问道：“陕西的捷报送进去了吗？”
夏助笑道：“早送进去了。”
张仑又道：“王守仁这仗打得漂亮，该赏！若多出几个新建伯一般的人物，陛下省心，中枢也省心了。”
毛纪终于微微侧身，看了一眼张仑，又扫过众人，语气稍温和道：“英国公所言甚是。王守仁为国建功，自当旌表。然国事多艰，诸般事务，还需一一详议，仰赖圣断。”
就在此时，暖阁厚重的门帘被从内掀开一条缝，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彬那张清癯而严肃的脸露了出来，目光扫过阶下诸臣。
“宣——内阁首辅毛纪、次辅王琼，大学士王宪、乔宇、协理学士英国公张仑觐见！”
五人瞬间神色一整，所有私下的思虑和交谈戛然而止。毛纪深吸一口气，率先整了整衣冠，神情肃穆地迈步向前。王琼紧随其后，目光变得锐利而专注。王宪、乔宇挺直腰背，张仑也收敛了随意的姿态，五人鱼贯而入。
“臣等叩见陛下，万岁万万岁！”
五位重臣进入暖阁，在御案前约五步处齐齐跪下行大礼。
“且起来，赐座。”朱厚照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些疲惫。他抬了抬手，目光扫过诸臣。
众人谢恩入座。太监无声地奉上热茶，置于各人椅边的紫檀几上。
“今日召尔辈大臣前来，”朱厚照放下玉虎，手指轻轻点在一份奏本上，“想来近日尔辈都听到礼部正在和佛郎机商议合约之事，这是礼部奏疏，尔辈仔细看来，御前回话。”
这时张大顺便将奏本交给毛纪手郑
朱厚照接着道：“彼国远涉重洋而来，言辞虽称恭顺，所求却甚繁，初和何孟春所议欲仿效旧港宣慰司例，于广东择一处海岛暂居，以便商船停泊补给；其国僧侣欲长留京师，传播其所谓‘主福音’；更望朝廷允其‘朝贡’之名，实则行通商贸易之实。”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祖宗成法，四夷宾服，重在羁縻。朕已然命何孟春驳回了所求，唯独留朝贡以及僧侣暂居京师，然此佛郎机，尔辈亦知道，其船坚炮利，行止桀骜，非安南、占城等恭顺藩属可比。诸卿以为，此约当签否？如何签？其僧侣，当允其留京否？如何计较，需仔细回话。”
暖阁内一时陷入沉寂，只闻地龙炭火轻微的噼啪声和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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