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异捧上一面新鼓,鼓皮赤红,尚带焦痕:
“主公,鼓已鸣,只待六月,更待何?”
刘秀伸手,轻抚鼓面,触手仍温,像抚一颗刚出炉的心。
他抬眼,目光越过残烟,越过麦浪,越过更始残旗,落在遥远的际。
那里,夏云翻滚,如万匹赤马,蓄势待发。
“六月——”
刘秀低声,似对云,也似对己:
“就登。”
初夏的午后,邯郸南三十里,柳烟如雾,却压不住营盘里那股子燥。
中军帐外,两名亲兵扶着戟,眼皮直跳——他们听见里头声音越来越高,像钝刀刮过铜盾,刮得人心发颤。
帐内,刘秀背手立在屏风前,屏风上绣的不是云龙,是河北山川图:巨鹿、卢奴、曲梁、鄗城……一道道墨线,像铁锁,锁住了他。
锁外,是耿纯——卸了甲,只着素袍,袍带当风,猎猎如旗。
案上铜灯结了大花,火舌忽吞忽吐,映得耿纯半边脸明、半边脸暗。
他双手捧一只木匣,匣盖已开,里头是一卷竹简、一柄短剑。
竹简是第四次劝进表,剑是耿纯家传,剑脊刻四字“死节于汉”。
“主公,”耿纯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钝器击钟,嗡嗡撞壁,“纯来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顿一顿,没给刘秀插话的空隙,猛地拔剑出匣——
寒光一闪,剑尖倒转,对准自己心口。
“今日之言,若再不见纳,纯请立死于此,以全‘死节’二字!”
灯花一爆,“啪”地炸开,火星子溅到刘秀手背,烫得他指尖一颤,却没缩手。
耿纯膝行两步,剑尖抵心,血已透衣,一点殷红在素袍上晕开,像雪里突绽第一朵梅。
“主公,下士大夫捐亲戚、弃土壤,从大王于矢石之间者,其计固望攀龙鳞,附凤翼,以成其所志耳!
今功业即定,人亦应,而大王留时逆众,不正号位——”
他声音陡然拔高,似断弦裂帛:
“纯恐士大夫望绝计穷,则有去归之思,无为久自苦也!
大众一散,难可复合;时不可留,众不可逆!”
一句一顿,每顿,剑尖便深入一分,血珠顺着衣褶滚落,滴在竹简上,“嗒嗒”作响,将“劝进”二字染成赤色。
话音未落,他猛地挺剑。
刘秀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剑锋——
血顺着指缝喷涌,滴在案图,将“鄗城”一点染得猩红。
“伯山!”刘秀低吼,声音第一次发颤。
两人僵持:剑锋割开刘秀掌心,却再进不得半分;耿纯胸口起伏,眼里没有泪,只有火,烧得瞳孔发红。
帐外,冯异、马武、铫期闻声闯入,见状俱骇,齐刷刷跪倒。
血一滴滴砸在尘土,砸出一串坑,像时间被凿出的孔洞。
良久,刘秀松了手,剑锋“当啷”坠地,血珠溅成一朵的红雾。
他转身,背对众人,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晰:
“我将……予以考虑。”
八个字,像八记闷锤,砸在众人心口。
耿纯愣住,随即伏地大哭,额触地“咚咚”有声,血与泪和成泥。
冯异抬眼,与马武对视——两人均在对方眼里看到同一句话:
——主公松口了!
当夜,中军帐灯火彻夜未熄。
刘秀独坐,摊掌,掌中剑痕翻卷,像一张裂开的嘴。
他面前摆着三物:
——耿纯的血书劝进表;
——松脂赤符(冯异呈上);
——更始帝那封“就地征粮”的催战诏。
灯焰将三物的影子投在帐壁,交错成一只张牙舞爪的龙形。
刘秀伸手,想抓住影子,却只抓住一把空空的夜风。
他忽然笑了,笑得极轻,却带着久违的松快,像长途跋涉者终于看见边第一缕晨曦。
次日平明,耿纯裹伤升帐,帐外已跪满文官武将。
最前排是昨夜闻讯赶来的地方豪俊:赵国张氏、钜鹿耿氏、常山李氏……人人手捧户籍图册,头顶赤帻——帻上无字,只绣一条缺角龙,角缺处,以火纹补全。
“愿奉萧王为帝,愿为火前驱!”
呼声自帐外滚至帐内,震得案上铜灯“嗡嗡”作响。
刘秀缓步而出,左手尚缠白麻,血迹渗出,像雪里绽梅。
他抬手,轻轻一压。
万声俱寂。
“诸君请起。”
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的震颤。
“命、人心,秀已知之。六月——”
他顿一顿,目光扫过众人,扫过金黄麦浪,扫过远处更始残纛:
“六月,火自当燃。”
众人退帐,冯异独留。
“主公,耿纯以死逼谏,虽得破局,然更始耳目尚在,谢躬未除,六月之前,仍须假戏。”
刘秀点头,掌心伤痕微痒,似提醒他:
人心这把火,既能焚敌,亦能自焚。
“传令——”
“在。”
“自今日起,凡再言称帝者,杖二十,减半,以安外心。”
冯异领命,却忍不住问:
“那六月?”
刘秀抬眼,望向东南,际云色如裂帛,透出一线赤红。
“六月,我自登坛,自鼓风。”
夜深,耿纯亲至后帐,为刘秀换药。
白麻揭开,血已凝成紫痂,痂纹恰似一尾蜷龙。
耿纯手指发抖:“纯该死,伤主公手。”
刘秀笑,反握其腕:“伯山以血为墨,在我掌上写‘人心’二字,我永不敢忘。”
灯焰“啪”地炸开,光影摇晃,两条人影投在壁上,一尾龙,一柄剑,渐渐合二为一。
帐外,夜风忽紧,吹得“萧王”旗角猎猎作响,像远处传来的第一声鼓。
人心已逼至刀口,刀,却开始转向苍穹。
同日午后,洛阳朱鲪密信至,仅八字:
“赤火已现,六月同飞。”
信尾,加盖一方新印:“汉·绿林复仇军”。
火与火,在五月末的熏风里,悄然勾连。
河北的火,即将燎原;关中的地火,也在等一场六月的风。
六月既望,鄗城的空像被谁倒扣了一口赤铁锅。云脚低垂,压得住炊烟,却压不住蝉鸣;压得住蝉鸣,却压不住人心里的鼓点。
连月来,河北诸郡的驿马、商贾、农叟、屠儿,都在传同一句话——
“四七火,卯金刀,六月龙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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