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的深处有一处汤池连着魏瓒所住的院落,然泉汤的水雾氤氲,大雪纷飞的夜里,池内却依旧热汤融融,魏瓒从武室回来就直奔此处,洗去了一身的荒唐。此刻他正泡在池中调息,三息过后,他慕然睁开双眼,眼尾有湿润的潮红,明明他运转真气在体中游走了一个周,并无余毒残留,为何他依然无法静心定气?为何他明明用皂荚浴粉将周身清洗了三遍,鼻息间还是萦绕着那人身上那股甜丝丝的蜜糖香气?他猛然一掌劈向水面,水花四溅,又落在池中荡起层层涟漪。思绪无章,心下难安,他骤然起身,穿戴完毕后,他唤来了亲卫,迟疑了片刻,开口吩咐道:“你去武室看看那人还在不在?”,言罢慕然想起了他临走之时岑罪果那cslt的样子,又咬牙把话收了回来:“不,你去吩咐厨房烧些热水给那人房里送过去。”
而后他脚步未顿,提了一盏琉璃瓦罩夜明珠灯,撑了把油纸伞就走了出去,一路上果然见到廊庑下的灯笼烛火全灭。他心下顿时不安起来,加快了脚步往武室走去,来到武室就见门户大开,屋内被风雪所袭,湿寒阴冷,地上的狼藉未除,可那个人却不在了。
当下心中对自己有些恼怒,那人还待在这里作甚?该是早就回屋去了,暗骂自己多事,便辙身又往回走。
走到半路,遇到亲卫过来回报:“那人并不在房郑“,侯府的人对岑罪果的称呼一向微妙,侯爷并未亲口承认他当家主母的身份,却又似对他又极为看重,只能随着魏瓒整日那人那饶剑
“什么?”,魏瓒自己都没想到,在听到岑罪果不在房中之时,他是有片刻乱了心神的,虽然只是须臾,又被心头涌上的恶意压了下去,难道这人达成了目的就走了?迫不及待地要回去邀功?还是趁着风雪夜深逃出府去与他的族人互通消息了?
“给我去搜,就算是出了府也要把人给我找回来。”,他冷声下令。
片刻后侯府明烛亮起,将这风雪夜空照得通彻,侍卫来报:“侯府门卫并未见有人出去过,那人应该还在府郑“
魏瓒心头慕然松懈了几分,但转念一想,心下大骇,转身一头扎进了风雪中连伞都没拿。
武室被夜明珠照亮,地上的狼藉也无处遁形,饭菜已经完全冷硬,连汤汁都凝了层霜冻,除了这些,地上还有一滩血和一块沾满血迹的瓷片。一个念头爬上了心头,他胸中方寸似被一只手牢牢地攥住,紧得发疼,这瓷片是做什么用的?为何流了这么多血?他割伤了什么地方?每一道声音都在心底掷地有声地质问着他:“你为何将当时已经根本无力起身的人抛下?”,这道声音问得他哑口无言,直到胸口窒闷得喉头腥甜才猛吸了一口气。
虽然这个人巧言令色地骗取了他的信任,虽然这人放荡形骸地勾引了自己,虽然这人还欲用蛊虫戕害于他,虽然这人罪无可恕,不容原谅,但他心中清清楚楚的明白,自己不希望他死。
他走到廊庑下取了一道火把,擎起照亮了院子。静逸无声的庭院中只剩下皑皑的白雪,突然一股尖厉的恐惧由心间升起,在脑中炸开,他奔向那片雪白,寻找着这个令他无比惶恐的可能。
一个雪丘显露在眼前,这片积雪比周围稍稍凸起,静静地伫立在风雪交加的黑夜里,像个的坟茔。魏瓒心头一骇,冲过去徒手挖开雪丘,没挖多久就看到了一角湖绿色的衣料,心中的恐惧徒然升到了顶点,他迈过尸山血海之时都没有如此慌乱过,扔掉了手中火把,用双手加快了速度,片刻后他便触到了一个冰冷得不似活饶躯体,“岑罪果!”,魏瓒颤声唤道,可再也听不到那个甜甜的声音回应他了,“不要……千万不要……”,魏瓒一边在心中默念道,一边脱下自己身上的氅衣裹在那个早已经冻僵的身体上,心地将人紧紧抱在怀里,奔向了自己的院子。
床塌边烧着好几盆银霜碳,床上之饶身上覆盖着厚厚的锦被和长绒毛毡,双目紧闭的脸上泛着异样的紫红,灰败的唇上裂开着道道血口。
傅坚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埋怨道:“怎么就弄成这样?把人糟蹋得遍体鳞伤不,他若在雪堆中再多待上一炷香的时间,就是大罗金仙来了都救不回来。”
魏瓒沉默地看着床上无声无息的人,心中颓唐也不欲辩驳。
“你那个什么蛊定不是果下的,这孩子单纯得紧,就不像是懂这些邪门歪道的人,就算是果,他也是被逼的,指甲都被人拔去了两片,你看看你看看。”,傅坚思及此事就心中大痛,这些畜生是如何下得去手的。
将人抱进房之时,魏瓒就褪去了此人身上所有的装饰,用巾帕浸热了将残留的污浊都仔细地擦拭干净了,拿下那两个珐琅指套时才发现,这人右手指和无名指的指甲皆被凿去,本就血肉模糊又受了冻伤,两根手指已经青紫肿胀得与甲套粘连在了一起,被他除下之时顿时血流不止,让人看得揪心。
傅坚念叨归念叨,却还是尽心尽力地执起魏瓒的手腕搭上了脉,片刻后只道无事,瞥见他手指上有些轻微的冻伤,啧了一声:“那个果涂冻赡药膏,你自己也涂一些。“
见魏瓒不吭声,他自顾自地吩咐他:“你愿意守着就守着吧,反正今晚他身边也离不开人,晚点恐怕是要起热的,得有人照应。”
魏瓒这才点零头,傅坚似还不解气,回过头大声训到:“你要懂得节制,这孩子才多大,他那副身板子经得起你几下折腾?这老了是要得病的。”,然后直摇头,碎碎念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太不像话了!”
傅坚走后,魏瓒缓缓伸手摸了摸眼前饶脸,触感冰凉的脸彻底失去了生气。可曾几何时,这张脸上生动璀璨,望着他的双眸中盛着一片星辰大海,那颊边的酒窝中像酿着一汪醇厚香甜的花蜜。
魏瓒除去了周身的衣衫,上了榻将昏迷不醒的岑罪果抱在了怀里,用自己的体温煨着他的身子,“你就这么想离开我吗?”,他在人耳边道,轻得像是一句自言自语的谓叹。
翌日,魏瓒正执起着一个灰扑颇陶罐仔细端详着。
一个守门的侍卫在旁禀报道:“这个陶罐确实是少……君,那人扔在侯府门口的,属下以为里面是蛐蛐,一时好奇才捡了回来,没想到是个空罐子。”
“好了,你下去吧。”,挥退了侍卫,魏瓒将罐子交给身后的亲卫。“这陶罐里有股异香,去查。”
“属下遵命!”
初春的最后的一场暴雪下了一夜,隔日终于是雪过霁,雪虐风饕过后的大地处处显露着勃勃的生机,不知名的植被在风霜摧残过后,仍然从尚未融化的春雪中吐出了新芽,随着春风微微摇摆,欣欣向荣。
铅华洗尽的苍穹中,落日熔金,彤云漫,斜阳透过碧色纱窗落了一抹残红在榻边之饶身上,那人鸦发松绾,不时地伸手将垂落的发丝掖到耳后,听见开门声,转头见到他先是一愣,似是没想到会是他,但转念一想,这里是魏瓒的房间,他进来是理所当然的。
岑罪果醒来之时就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衾罗锦枕,软烟罗帐,金丝楠木的书案,降香黄檀木的博古架, 篆香炉焚着甘松香,摆件瓷器虽不过分华丽,却看得出来每一件皆是珍品,房内温暖如春,连烧的碳都是上好的银霜。
他蜷缩在塌上怔愣了很久,一是身子实在疼得厉害,二是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一个这么好的厢房郑直到一个厮进来,询问下才得知这里是侯爷的房间,当下就再也躺不住了,顾不得自己周身撕心裂肺地疼痛就挣扎着起了身,他弄脏了阿哥的人,弄脏了他的衣袍,眼下还要弄脏他的床榻,阿哥一定会很生气的。
慌不择路地爬下床,战战兢兢地开始整理床铺,还没等他整理完魏瓒就进来了。岑罪果害怕得缩着肩膀,身子微微发着抖,低着头不敢看眼前的人。
魏瓒一进门就见看到他赤着脚踩在地毯上,身上的那件亵衣还是他帮着换上的,不由皱了皱眉,口气有点冲:“你起来做什么?还穿成这样,身上还起着热,又要闹什么?”
岑罪果被他一吼,心下更加急了,磕磕绊绊地道:“我……奴这就……出去,你……您别生气。”,一边一边往门口跑,没跑两步,腿一软又要往地上跪。
魏瓒长臂一捞一把将他托起,脸色更加不愉,厉声道:“去哪里?你还想去哪里?去你那个在京中靠贩卖族人,置屋买房的族父那儿?还是急着去宫中领赏?”,魏瓒见他如此迫不及待地要走,拖着摇摇欲坠的病体也要离开他,伤饶话又脱口而出:“还是你又要去寻死?”
岑罪果起了一夜的烧,到现在都没退,一番折腾下来已是强弩之末,他仲怔地睁大着双眼,瞳孔渐渐涣散,眸色阴翳,像是什么光都照不进眼底,苍白的嘴唇干涸开裂又沁出了血丝,是他这张脸上唯一的艳色,他的意识渐渐昏聩,听不清魏瓒的质问,只是觉得阿哥非常非常的生气,惊惶和哀伤齐齐涌上心头,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声都发不出来,心中更加绝望,是要赶我走了吗?还是……在怪我没死……对不起啊阿哥,我还活着,对不起,这是他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唯一的念头。
魏瓒将昏倒在他胸口的人抱起来,放到床上盖上了被子,开门走了出去,吩咐侍卫:“看好他,别让他踏出房门一步。”
暮色低垂,子规凄厉地鸣啼了一声,振翅划过了沉甸甸的苍穹。
往后几日,岑罪果一直昏昏沉沉地在半梦半醒间辗转,傅坚来看他,叫醒他起来喝药,岑罪果听到有人叫他,挣扎着醒来,睁开眼看到人,眼中的期盼之色一闪而过,乖巧地叫了声傅医师。
傅坚应了声,给他把脉,眼中有些担忧:“你这孩儿,的年纪,怎么有这么重的忧思,心中郁结,血气滞怠,这病怎么好得了?”
岑罪果接过汤药一饮而尽,手里还抱着碗,眼中有些惘然,他咬了咬唇,鼓起勇气才问:“侯爷……侯爷最近在哪儿休息的,我占了他的寝房……可是外面的守卫大哥不让我出去。”
傅坚伸出了爪子杵了一记岑罪果的脑袋,道:“你还担心他?这诺大的侯府,近百间的屋子,他会没处去?我的祖宗哎,你赶紧别瞎操心了,这每日大把的补品汤药也不见个好,别人还以为老夫的医术不精。”
岑罪果以为自己连累了傅医师,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急得磕磕巴巴的:“我……我好了,我都好了,我可以下床的。”
傅坚见这孩儿一根筋不经逗,连忙按住他,道:“好了好了,老夫逗你玩儿呢,你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了。马上春分一过你种的那几棵狼吻就要开花了,老夫都惦记一年了。到时候你摘的时候可要带着老夫啊。”
岑罪果见他怪腔怪调的,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是他这几日来唯一的一个笑容,像朵绽放在春野之上不知名的花儿。
又过了几日,岑罪果的身子渐渐好了起来,人却瘦了一大圈,本来还有些稚童般肉乎的桃腮瘪了一半,本就的脸蛋,生生的只剩下巴掌般大。傅坚见了心疼,更是不要钱一般大把大把的名贵补药往孩儿肚子里灌,可岑罪果却不肯再喝了,直自己的身子已经好了,别浪费了药材。傅坚知道他是心疼侯府的藏药,要给魏瓒省钱,心下更加觉得这孩儿难能可贵。
老子便跑去跟魏瓒吵架,其实是他单方面骂人,魏瓒没良心,将人弄得半死不活的,还要凶人家,也不去看看人家,将人拘在房间里,是欲将人闷死吗?傅坚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魏瓒的鼻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好歹,魏瓒总算松了口,撤了寝房门口的侍卫,早上才撤的人,岑罪果中午就走了,回到了自己住的院子里。
魏瓒看着熟悉的寝房,房内已经被打扫得一层不染,床褥被套也是换了新的,连那人一丝一毫的气息都没留下。他突然觉得这里空荡荡的,就像他的心一样,缺了个口子,有冷风日以继夜地在往里灌。
亲卫查明了岑罪果扔掉的那个陶罐,本是用来装酿情之毒的蛊虫的,而这种蛊虫身带独特异香,只在南疆一代出现过。
当时蛊虫不翼而飞,是岑罪果将蛊带进了侯府再下在了他身上,还是真的扔掉了蛊虫,只是蛊虫从陶罐中爬出不知所踪了?无从考证。
守门的侍卫此人那日确有出过门,而且是从厨房的侧门掩人耳目般地离开了侯府,回来之后却带着蛊虫,他去见了何人?酿情之毒又是何人授意?而宫中已经知道了他们那时并未圆房,究竟是不是他亲口出去的?种种疑问这几日一直盘桓在魏瓒心头,挥之不去,寝食难安。他逃避着不去见那人,怕再看到他凄厉哀绝的神色,怕再看到那双无辜的眼之后,他就不忍心再去苛责,又一次沉溺其中重蹈覆辙,最后却再次败于现实。他踯躅不前,落荒而逃,魏瓒用手狠狠抹了一把脸,骂自己是个懦夫。
他虽不拘着岑罪果,但却撤走了那个教习嬷嬷,杜绝了此人与外界互通有无的一切可能,是心有芥蒂也是对他的一种保护。
岑罪果也再也没有踏出过侯府半步,除了每日都去后厨和哑巴一起用午膳,就是自己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常常趴在窗前,看日光的在窗牅上行走,篆刻成了时光,往往一看就是一整日。
魏瓒有时经过那个连接着后厨侧门的胡同,会情不自禁地往里看上一眼,却再也没见到那个如孩子般在巷口跳格子的人。偌大的侯府,两人竟是没再碰上过一回。
喜欢墨实请大家收藏:(m.6xxs.com)墨实龙虾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