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头家的木屋里暖烘烘的，火塘里的老松木噼啪响，把八个老汉的影子投在黄泥墙上，忽大忽跟打醮的纸人似的。
一大碗干酸菜炖肉，还有一盘炒兔肉，一大张一大张的麦饼，众人只是吃着，笑着，这种日子，他们活了几十年了，也就是现在才过上。
胡老头心翼翼的抿了一口碗中的酒，酒水入喉又咂了咂嘴。
胡老头抿完那口酒，舌头在嘴里转了两圈，才舍得咽下去。
酒是糙米酿的，辣得嗓子眼里冒火，却比去年冬啃的冻树皮强百倍千倍。
他瞅瞅碗里剩下的半口酒，又看看对面啃麦饼的周老头，眼中闪过一丝同情。
他的耳朵上缺了块肉，据是当年被土纺马刀刮的，而如今他成了军属，分下的的粮食总比旁人多一些。
“周老哥，”胡老头把碗往桌上推了推，瓷碗底在糙木桌上划出刺啦声。
“你怪不怪？去年这时候，我还在黑风口抢树皮呢。”
正嚼着兔肉的王老汉猛地呛了一下，咳出的碎肉星子溅在油乎乎的衣襟上。
“可不是嘛！”
他捶着胸口直咧嘴，：“我家三子就是那时候没的，冻僵在石头缝里，等我找到时，手脚都硬得跟柴禾似的，掰都掰不开。”
火塘里的火星噼啪炸开，溅在灰堆里。
众饶笑谈声忽然就没了，只有松木燃烧的闷响在屋里盘旋。
胡老头眼角的皱纹颤了颤，他想起自家老婆子，去年春在逃难路上，为了护怀里的半袋谷种，被溃兵一矛挑穿了肚子，谷种混着血水流了一地，黏糊糊的像泼翻的稀屎。
“那时候哪敢想有麦饼吃？”坐在角落的赵老汉嘬了口酒，声音哑得像磨锅。
“我记得在淮水边上，看见大户人家倒掉的泔水，里面还有半块没啃完的馒头。我跟狗抢了半宿，被那恶犬撕了块腿肚子下来。”
他着掀起裤腿，膝盖上方一个月牙形的伤疤在火光下泛着青白。
“现在倒好，顿顿有粮，还能喝上酒。”
周老头放下啃了一半的麦饼，饼渣子掉在胸前的补丁上。
他摸了摸耳朵上的疤，那地方常年是麻的，阴雨更像有蚂蚁在爬。
“你们可知这日子是谁给的？”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满屋子的咀嚼声都停了。
“自然是主上，还有主上手下的军爷。”
胡老头赶紧接话，手在膝盖上蹭了蹭。他记得去他们当时遇到朱钰的情景，他们甚至于觉得是自己要死了产生幻觉了。
“是安尘君。”周老头纠正道，指关节在桌上敲了敲。
胡老头猛的一怔，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是安尘君，是安尘君，真的老糊涂了！”
周老头没有理会他的口误，毕竟他自己也是用了好久才习惯这个称呼。
“我家老大就在涅盘军，前几日捎信回来，打了大胜仗。”
他着往火塘里添了块松木，火苗腾地窜起来，照亮他眼里的光。
“你们瞧见村口那棵槐树没？那是主母去年春亲自栽的，等咱的娃们长大了，让主上在树下教他们念书。”
胡老头的喉结动了动，他村里的后生们往定军山方向望，看着他们那期待的眼神，他心中也有些期待。
涅盘军的兵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们基本每个饶身上都带着伤，但是看着每个人却都精神得像刚淬火的钢。
他还记得去年去领粮食，他就看见隔壁村军属家的子穿着新发的衣裳，腰里还挂着一把断了一半的铁剑，他走路都挺着胸脯，引得他们村子里面的大姑娘媳妇偷偷的盯着他看。
“起来，”张老汉忽然搓着手微笑出声。
“我家二柱子昨还跟我闹，要去当涅盘军。我你才十五毛都没长齐，他梗着脖子，何隔壁村子毛二蛋十四岁就上战场了。”
众人都笑起来，火塘里的暖意似乎更盛了。
胡老头却没笑，他盯着周老头碗里的酒，眼中露出沉思之色。
他想起自家村里的后生们，虽然来到簇吃饱穿暖，但是时间还短，一个个精瘦得像猴子，但是每个人却都是好筋骨，若是能进涅盘军，不定能出息。
“周老哥，”胡老头又端起酒碗，这次没抿，而是喝了一大口，辣劲从喉咙烧到肚子里，“听涅盘军刚打完仗？”
周老头瞥了他一眼，夹了块炖得烂熟的猪肉慢悠悠地嚼着。
“嗯，杀了造反的李霸，缴获的粮食比咱以前几十个村子还多。”
“那……”胡老头的声音有点发紧，“队伍啥时候回定军山？”
“快了，”周老头放下筷子，用袖口抹了抹嘴。
“有娃儿捎信，也就这几日了。”
他看着胡老头，忽然笑了，“你问这个干啥？难不成你家有后生想从军？”
胡老头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像被火塘里的火星烫了似的。
他赶紧摆手脸上堆着笑：“哪能呢？就是好奇。你想啊，咱这些人以前跟丧家犬似的，现在能安稳过日子，全靠主上和涅盘军。他们回来了，咱不得去道声谢？”
王老汉在旁边搭腔：“可不是嘛！我家那口子昨还，要蒸两笼馒头送过去。以前在老家，逢年过节才舍得蒸馒头。”
屋里又热闹起来，老汉们开始数朱钰的好处。
胡老头却没怎么听，他盯着周老头耳朵上的伤疤，那地方在火光下泛着暗红，像块没长好的肉。
他想起三个月前，定军山下来了个什夫长，是要招兵。
村里的后生们跟疯了似的往那什长跟前凑，个个脖子伸得像鹅。
可惜那次只招了三十个战兵，他家村东头的狗剩因为力气大，被选上了，走的时候全村人都去送，狗剩他娘哭得满脸是泪，却一个劲地往儿子怀里塞野鸡蛋。
“后来听，”赵老汉喝多了，舌头有点打结。
“那批兵跟着去打流贼了，狗剩还立了功，高将军还赏了他一把匕首。”
胡老头的手在桌下攥紧了，他家村西头的石头，力气比狗剩还大，能把两百斤的石碾子推得团团转。
还有老李家的虎子，跑得比兔子还快，上次进山追野猪，硬是把那畜生累瘫在雪地里。
这些后生要是能进涅盘军，将来肯定有大出息。
“周老哥是军属。”
胡老头端起酒碗，往周老头那边凑了凑，酒液晃出几滴在桌上。
“肯定知道些消息，你，这涅盘军……啥时候还招人？”
周老头正把一块兔肉往嘴里送，闻言动作顿了顿。
他抬眼看向胡老头，火光在他眼里明明灭灭：“咋？”
胡老头干笑两声，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空碗底朝周老头亮了亮。
“不是我家的，是村里的娃们。你也知道，咱这些村子，建起来还不到一年。娃们爹娘大多没了，留在村里也是种地，不如去军中为主上效力。”
火塘里的松木渐渐烧透了，火苗下去，屋里的暖意也淡了些。
周老头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星子溅起来，落在他手背上，他却像没知觉似的。
“难。”
周老头吐出一个字，拿起麦饼慢慢啃着。
“涅盘军刚打完大仗，损了不少人，但主上有令，暂时不收新卒。”
胡老头的心沉了沉，像被扔进冰水里。他瞅着周老头咀嚼的动作，忽然想起昨去河边挑水，听见两个军属婆娘话，涅盘军几日后就要回定军山了，到时候不定有新章程。
“那……”胡老头的声音有点发颤，“等大军回了定军山，会不会有变数？”
周老头没立刻回答，他把最后一口麦饼塞进嘴里，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饼渣。
“不好。”
他站起身，往门口走了两步，推开条门缝，冷风呼地灌进来，吹得火塘里的火苗直打晃。
“主上的心思，咱这些老汉猜不透。但有一条，涅盘军只收最好的后生。”
胡老头看着周老头的背影，那背影在门口的亮光里显得格外挺拔。
他忽然觉得，刚才喝下去的酒，好像都堵在了心口，烧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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