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兰台阁归来，沈星落便将自己关在碎玉轩偏殿，一连数日闭门不出。窗外的番薯苗已爬蔓抽叶，绿意盎然，她也无暇顾及。
莲儿只知娘娘在忙着抄录整理那些故纸堆里找来的东西，时而凝眉沉思，时而奋笔疾书，手边堆起的稿纸越来越高。她不敢多问，只按时送去饭食清水，又悄无声息地端走几乎未动过的冷羹。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静而专注的气息，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极致压抑。
终于，在一个晨光熹微的清晨，沈星落推开了偏殿的门。她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神色却异常清亮，手中拿着厚厚一叠誊写工整的文稿。
“莲儿，备笔墨。再……”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想办法递个消息去国子监，给那位司业大人，王仲王大人。”
莲儿一愣。王仲王司业？那位以性情耿介、学问扎实着称，却因不善逢迎而多年不得升迁的老翰林？娘娘何时与他有了交集？
沈星落没有解释。她记得公审那日，满朝朱紫或咄咄逼人或明哲保身，唯有这位王司业，在听到她引用“民贵君轻”时，眼中流露出的是思索与震撼，而非单纯的恐惧或愤怒。这是个真正读懂了圣贤书，并心存下的人。
消息很快通过隐秘的渠道递了出去。当日下午，王仲便借着核对宫中藏书的由头，来到了僻静的静思斋。
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袍，脊背挺直，脸上带着几分疑惑和警惕。他对这位近来名声大噪的“废后”观感复杂，既惊诧于其才学胆识，又本能地对其逾越礼法的行为感到不安。
“不知娘娘唤老臣前来，所为何事？”他行礼后，开门见山，语气疏离。
沈星落屏退左右，只留莲儿在远处守着。她将那份厚厚的文稿推至王仲面前，神色平静：“本宫近日整理史籍，偶有所得，写了些浅见。久闻王司业学识渊博，秉性忠直，特请司业指正。”
王仲疑惑地接过，低头看去。首页几个端正大字——《盐铁论战新解》。
盐铁论战？他自然知道。那是前汉昭帝时期，一场关于盐铁官营、酒类专卖、均输平准等经济政策的大辩论记录。贤良文学之士主张罢黜官营，休养生息，而御史大夫桑弘羊则坚持官营以强国用。
他心中不以为然，觉得这深宫妇人不过是拾人牙慧，能有什么新解？但出于礼数，他还是翻看了下去。
起初，他的眉头紧锁，看得很快。但渐渐地，他的速度慢了下来，神色由敷衍转为惊讶，再由惊讶转为凝重，最后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一字一句地细读！
文稿中，沈星落并未单纯复述那场古老的辩论。她以精炼的笔法概述了双方观点后，笔锋陡然一转，直指核心：
“贤良文学之论，看似为民请命，实则忽视了强敌环伺之下，中央若无集财权以强军备，则国将不国，民亦无依附之理。然桑大夫之策，虽富国强兵于一役，然官吏营私、与民争利之弊亦随之丛生，终至‘国富民疲’，埋下祸根……”
看到这里，王仲已是微微颔首，此论还算中肯。但接下来的内容，却让他脊背陡然窜起一股寒意！
“……究其根本，盐铁之论，非单纯经济政策之争，实乃朝廷与豪强争夺利权、巩固皇权之争！汉初诸侯坐大，富商大贾交通王侯，觊觎国器。桑弘羊之策，收盐铁之利于中央，实则断地方豪强之臂膀，削割据之根基，乃巩固一统之必需！”
“然时移世易。今之世，豪强何在？岂非盘踞地方、垄断仕途、掌控舆情之世家大族乎？其坐拥万顷良田，操纵市井物价，门下子弟充斥朝野地方，与国争利，与民争食，其势更胜汉初之诸侯商贾！”
“今之盐铁，又何在？岂止盐铁？漕运、矿冶、织造、茶马……国之命脉行业，何处不见世家插手染指，结党营私，损公肥私？长此以往，国库日虚，而私门日富，中央权威日削，地方尾大不掉！此非危言耸听，前朝覆灭之殷鉴不远！”
字字句句，如同惊雷，炸响在王仲耳边！
这哪里是在论汉朝旧事？这分明是在用一把名为历史的锋利匕首，精准地剖开帘下大曜王朝最深刻、最尖锐的痼疾！将世家大族垄断资源、动摇国本的行为，赤裸裸地揭露出来！
文章最后，沈星落并未给出具体的解决方案，而是抛出了一个沉重的疑问：
“故，读史当明鉴。桑弘羊之策不可全盘照搬，然其‘打击豪强、巩固中央’之核心精神，于今日是否仍有可取之处？强国与富民，是否注定相悖？在遏制世家、充盈国库与轻徭薄赋、休养民力之间，朝廷又该如何权衡取舍，寻一万全之策？”
王仲捧着文稿的手，微微颤抖起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一生皓首穷经，自诩清流，对世家垄断朝堂、贪敛无度的现状早已深恶痛绝，却从未有人能将这层窗户纸捅得如此透彻，如此犀利，又如此……令人无法反驳！因为她通篇都在“论史”，无一字直接指摘当下，却又能让每一个读懂的人，瞬间联想到眼前的现实！
这已不是简单的史论，这是一篇战斗的檄文！一场用学术发起的、针对整个世家体系的精准舆论攻击！
“娘娘……此文……此文……”王仲抬起头，声音干涩，眼中充满了震惊与复杂的情绪，“太过尖锐，恐引火烧身啊！”
沈星落平静地看着他：“王司业以为，文中所言，可是事实？”
王仲沉默良久，沉重地点零头。
“既是事实，为何不得？”沈星落语气淡然，“本宫并非在朝议上奏对，亦非街头巷议。不过是与司业这般学问之人，探讨古籍，发表一些个人浅见罢了。莫非国子监，已容不下对圣贤典籍的不同解读了？”
王仲浑身一震。他明白了沈星落的意图。她要将这篇文章，通过他的手，在国子监乃至整个士林流传开来！
风险极大。但……一想到文章内容所指出的惊心事实，一想到世家之害，一想到那“民疲国虚”的可能未来，一股久违的热血竟在他这把老骨头里涌动起来。
读书人，当为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若因惧祸而缄口，与那些蝇营狗苟之徒有何区别？
他深吸一口气，将文稿郑重其事地收入怀中，对着沈星落深深一揖：“娘娘高见，振聋发聩。老臣……知道该如何做了。”
数日后，一篇署名“兰台散人”的《盐铁论战新解》，悄然出现在国子监的讲学堂内，随即以野火燎原之势，迅速在监生、翰林、乃至整个京城的文人圈子中传抄开来！
文章的观点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引发了剧烈的爆炸和空前激烈的争论！
寒门出身的学子读之，只觉得字字句句到了心坎里，热血沸腾，将其奉为圭臬，纷纷撰文附和，痛陈世家之弊。
而世家子弟及其附庸者则勃然大怒，斥其为“妖言惑众”、“离间君臣”、“动摇国本”，纷纷上书要求彻查“兰台散人”究竟是谁，要将其治罪。
朝堂之上，暗流汹涌。陆景渊看着御案上几份言辞激烈要求查禁文章的奏折，又听着王德贵低声回报着宫外士林的沸腾景象，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扬起。
他自然知道“兰台散人”是谁。
好一个“借古讽今”！好一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
这一篇文章，比千军万马，更能搅动风云。
沈星落站在静思斋的窗前，听着莲儿兴奋地汇报着宫外听到的激烈争论，目光平静地望向远方。
火，已经点起来了。
接下来，就看这星星之火，能否燎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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