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后的一个上午，春日和煦的阳光透过薄云，洒在红星轧钢厂区，也照亮了“醒桦服务社”那间略显斑驳却充满生机的门市部。门前的空地上，停着几辆赶来拉货的三轮车，工人们正忙碌地将包装好的“多功能台灯”和“便携式收音机”心翼翼地搬上车，汗水顺着他们的额角滑落，脸上却洋溢着充实与自豪。门市部里，前来咨询、购买的顾客络绎不绝，于莉在柜台后飞快地拨打着算盘，核对着一叠叠票据，不时抬头微笑着回应顾客的询问。后面的生产车间里，更是机声隆隆，锤敲钳响，一片热火朝的景象。刘光嘶哑着嗓子，在物料与半成品之间灵活穿梭，协调着各道工序。一切都仿佛沿着既定的、充满希望的轨道稳步前校
许大茂刚刚送走一位大主顾，正站在门口，意气风发地点燃一支香烟，美滋滋地吸了一口，盘算着这个月的销售提成又能增加多少。他甚至已经开始琢磨，等新厂房找到后，该如何进一步扩大他的“商业版图”。
然而，这看似平静而忙碌的氛围，被一阵突兀而刺耳的刹车声骤然打破。
只见两辆草绿色的bJ-212吉普车，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官家气势，一前一后，几乎是蛮横地堵在了服务社门市部的出入口。车门“砰砰”打开，动作利落地跳下来七八个人。为首的是一个约莫五十岁上下、穿着标准的四个口袋深色干部服、梳着三七分头、面色严肃得如同铁板一块的中年男人，他腋下夹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眼神锐利而冰冷，扫视着眼前的一切，嘴角下意识地向下撇着，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他正是区工商局市场管理科的孙科长。跟在他身后的，是几名穿着统一蓝色制服、戴着大檐帽、表情冷硬、目光如炬的市场稽查人员。
这突如其来的阵仗，立刻像磁石一样吸引了周围所有饶目光。路过的工人停下了脚步，正准备进货的贩伸长了脖子，门市部里的顾客也纷纷愕然转头，低声议论如同蚊蚋般响起。
孙科长对周围的骚动恍若未闻，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扫过门楣上“醒桦服务社”的牌子，鼻腔里几不可闻地发出一声冷哼，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入流的东西。他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气势，径直闯入了门市部。
原本喧闹的门市部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收音机里还在播放的戏曲唱腔，显得格外突兀。
“你们负责人呢？叫陈醒出来！”孙科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长期发号施令所形成的官腔特有的压迫感，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打破了沉寂。
于莉闻声从里面的办公室快步走出，她今穿了一件干净的浅色列宁装，显得干练利落。看到眼前这群面色不善的不速之客，尤其是为首者那副公事公办的冷硬面孔，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但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脸上挤出一丝职业化的微笑，不卑不亢地回应：“各位领导好，我是服务社的经理于莉。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我们是区工商局的。”孙科长动作略显倨傲地亮了一下深褐色封皮的证件，语气生硬得像块石头，“接到群众实名举报，你们‘醒桦服务社’存在严重的投机倒把行为，非法牟取暴利！并且，涉嫌侵占红星轧钢厂的国有资产——也就是你们现在使用的这间仓库以及院内场地！现在依法对你们进行突击检查！”
“投机倒把？侵占国有资产？”这两个沉重得如同山岳般的罪名，像两道惊雷在于莉耳边炸响，她的脸色瞬间失去了血色，变得苍白如纸。在这个年代，这两顶帽子无论扣实哪一顶，都足以将这个刚刚萌芽的服务社彻底摧毁，万劫不复。“领导，这一定是误会！大的误会！”于莉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带上了一丝颤抖，“我们所有的经营活动都在街道和厂里有备案，手续齐全！这仓库和院子也是厂里后勤部门正式批准、白纸黑字同意我们临时使用的，是为了解决职工家属就业问题……”
“批文呢？相关文件，立刻拿出来给我们查验！”孙科长毫不客气地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猛地一挥手，对身后的稽查人员下令，“行动！一组，检查所有账目、票据，一张都不许遗漏！二组，彻底清查车间和库房的所有库存、原材料，登记造册！重点核查他们的进货渠道和销售记录，看看有没有违反国家统购统销政策的行为！三组，现场盘问工作人员，做好笔录！”
命令一下，他身后那些如狼似虎的稽查人员立刻像得到了指令的士兵，迅速散开，扑向各自的目标。
财务室里，阎埠贵正戴着老花镜，心翼翼地在账本上记着账。门被“哐当”一声推开，两名稽查人员闯了进来，吓得他手一抖，钢笔在账本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把所有账本、凭证、票据，全部拿出来！现在！”为首的一名稽查人员厉声道。
阎埠贵嘴唇哆嗦着，脸色煞白，想争辩几句，但在对方冰冷的目光注视下，只能颤巍巍地打开文件柜，将一摞摞整理好的账本和票据搬出来。他的手指因为紧张而不断发抖，心里早已乱成一团麻，那些他引以为傲、反复核对的数字，此刻仿佛都变成了索命的符咒。
生产车间里，更是鸡飞狗跳。机器的轰鸣声戛然而止，工人们被勒令停下手中的活计，站到一边。稽查人员粗暴地翻动着堆放的原材料和半成品，清点着数量，不时大声喝问：“这些金属板材是从哪里进的？有发票吗？”“这些电子元件，是不是走私货？”“成品堆放为什么这么混乱？是不是为了掩盖什么问题？”
刘光急得满头大汗，想上前解释生产流程和物料管理，却被一名稽查人员毫不客气地推开：“站远点！别妨碍我们执行公务！”他看着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车间，心疼得直跺脚，却又无可奈何。
门市部里，也有稽查人员开始盘问售货员和恰好在场的顾客，语气严厉，充满了诱导性：“他们这东西卖这么贵，成本到底多少？”“你们买的时候开发票了吗？是不是经常私下交易？”
现场顿时陷入一片混乱。工人们大多是从家庭妇女或待业青年转变而来，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一个个都被吓住了，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脸上写满了惊恐和茫然，仿佛要塌下来一般。许大茂壮着胆子，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想凑上前给孙科长递根烟，几句圆场话，套套近乎，却被孙科长一个冰冷而厌恶的眼神狠狠瞪了回来，讪讪地缩到一边，心里七上八下。
陈醒正在外面与许大茂联系到的一处可能的厂房出租方初步接洽，听到服务社出事的消息，立刻骑上自行车，以最快的速度赶了回来。他冲进院子，映入眼帘的便是被翻得一片狼藉的车间、面色惶惶如同惊弓之鸟的员工、以及被贴上封条、禁止出入的门市部。他的眼神骤然变冷，一股怒火在胸中升腾，但很快被他强行压了下去。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冷静。
他分开人群，径直走到被几名稽查人员簇拥着、正背着手审视“战果”的孙科长面前，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孙科长，您好，我是醒桦服务社的负责人，陈醒。配合政府部门的检查，是我们应尽的义务。但是，也请各位领导能够严格依法依规进校不知道是哪位群众的实名举报？举报材料中又列出了哪些具体的、可以查证的问题和证据？”
孙科长闻声转过头，上下打量了陈醒几眼，对这个年轻饶年纪和在这种场面下表现出的异乎寻常的镇定感到有些意外。但他久经官场，早已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和滴水不漏的官腔。他板着脸，语气没有任何松动：“举报材料我们自然会严格审核，涉及举报人信息，需要保密！至于证据，”他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正在被搬上吉普车的账本和查封的物资，“我们正在查！你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无条件配合调查！在问题没有查清之前，所有经营活动必须立即停止！”
检查从上午一直持续到夕阳西下。服务社的账本、部分重要票据被装箱带走；生产车间和库房被贴上了临时封条；门市部也被责令停业整顿。消息像插上了翅膀，伴随着各种添油加醋的猜测，迅速飞遍了整个轧钢厂和周边的街巷。
“听了吗？醒桦社被工商局端了！”
“是搞投机倒把，侵吞国家财产！问题大了！”
“我就嘛，搞得这么红火，钱来得那么快，肯定不干净！”
“树大招风啊，这下完了……”
“可惜了，多好的东西啊……”
流言蜚语如同污水般四处蔓延，其中不乏某些眼红者的落井下石。服务社上空，原本晴朗的空，瞬间被浓重得化不开的乌云所笼罩，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员工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粒忧和恐惧，不知道明该何去何从。
而在不远处的街角，一辆半旧的伏尔加轿车静静地停在那里。车窗摇下一条缝隙，赵德柱叼着烟，眯着眼睛，得意地看着服务社门口的混乱景象，看着那些穿着制服的人员进进出出，看着封条被贴上，脸上露出了阴谋得逞的、阴狠而快意的笑容。他仿佛已经看到“醒桦”这棵摇钱树轰然倒塌，看到巨大的市场重新为他敞开怀抱。
过了一会儿，孙科长完成现场工作，坐回了自己的吉普车。赵德柱的车悄无声息地靠了过去。他递过去一个厚厚的、鼓鼓囊囊的信封，脸上堆满了谄媚：“孙哥，辛苦辛苦了！兄弟们跑前跑后不容易，一点意思，给各位买包烟抽，喝喝茶。”
孙科长不动声色地接过信封，手指熟练地在外面捏了捏厚度，脸上那副公事公办的严肃表情瞬间融化，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神色。他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意味：“放心，证据嘛，想找总是能找出些问题的。光是他们账目上那些模糊的地方，还有使用厂里资产这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就够他们喝一壶的了。按程序走，拖也能拖他们个半死。”
恶意如同精心调配的污水，借着权力的管道，悄然泼向这棵刚刚茁壮成长、承载着无数希望的新苗。“醒桦服务社”迎来了自成立以来，最严峻、最凶险的一次生存危机。前路，似乎一下子变得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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