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胪寺谈判厅内，檀香依旧，却再无半分雍容和煦之气。
空气凝滞如铁，双方目光碰撞间，几乎能溅出火星。
鞑靼副使阿鲁秃虬髯贲张，将一份写满索求的羊皮纸重重拍在案上，声如闷雷：
“黄金家族的子孙，不是来乞讨的！想要和平，就拿诚意来换！生铁十万斤，熟铁五万斤，棉布十万匹，粮食二十万石！还有茶、盐、药……一样不能少！”他狞笑着，目光扫过大明官员，“若是吝啬，草原上的雄鹰，不介意再用利爪来取！”
这已不是谈判，几近讹诈。
“放肆！”兵部职方司郎中霍然起身，脸色铁青，“阿鲁秃！尔等败军之将，安敢在此狂吠！真当我大明刀锋不利否？想要生铁铸刀来砍我大明军民？做梦！”
户部度支主事更是气得浑身发抖，算盘一推：“二十万石粮？尔等可知我大明边军一年粮饷几何？真是贪得无厌！尔等鞑靼各部人口几何？需如此多铁器布匹？莫非还想武装全军，再度南下？！”
礼部侍郎张升脸色发白，试图缓和：“呃…双方且息怒，互市之事，还需从长计议，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以和为贵？”阿鲁秃嗤笑一声，打断张升，“若不是你们那邪门的火器，此刻坐在堂上谈条件的，就该是我们！野战相逢，我草原勇士必让你们……”
“让你们怎样？”
一个平静却冰冷的声音截断了阿鲁秃的狂言。
陆仁缓缓抬起头，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寒冰，刺向阿鲁秃。
他之前一直沉默，此刻突然开口，那份沉静反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福
“阿鲁秃将军，”陆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所有嘈杂，“你似乎忘了张家堡外，那数百具被‘邪门火器’撕碎的鞑靼骑兵尸体？忘了你们那位被生擒的头领，如今正在我大明诏狱中哀嚎？还是，你觉得草原儿郎的鲜血，流得还不够多？”
阿鲁秃被这直白的血腥质问噎得一窒，面皮涨得紫红。
陆仁不再看他，转而面向眼神复杂的巴尔斯博罗特，语气依旧平稳，却字字千钧：“王子殿下，贵使若是抱着如此心态前来，那这和谈，不谈也罢。”
他微微后靠，目光扫过对方全体使团，出了一句让所有大明官员都心头一跳、却让巴尔斯博罗特脊背发凉的话：
“我大明陛下仁德，念及边民困苦，愿予尔等一线生机，开放互市，乃恩浩荡。然，若尔等误将此仁慈视为软弱，仍存掠夺之心……”
陆仁顿了顿，声音陡然变得锐利无比，仿佛出鞘的利剑：
“那我大明北疆百万将士，新铸之火铳、已备之手雷、以及源源不断之粮草军械，正愁无用武之地！尔等想要战，那便战！看看是这个冬先拖垮你们的部落，还是我大明的铁骑，先将你们彻底逐出漠南，乃至横扫漠北！这塞外的万里草原，水草丰美，我大明拿来养马牧羊，想必也是极好的！”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陆仁这番话，撕破了所有温文尔雅的外交辞令，赤裸裸地展现了强大的武力威慑和领土野心！这不是妥协，而是最后通牒！要么接受规则和平共存，要么就面临更彻底的毁灭！
张升侍郎吓得手都抖了，几位部臣也是面面相觑，虽觉痛快，但也觉得陆仁此言过于“鹰派”。唯有兵部郎中眼中闪过激赏之色。
阿鲁秃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陆仁：“你…你竟敢……”
“我有何不敢？”陆仁冷然打断，“王子殿下，我今日所言，非是威胁，乃是陈述事实。和，则互利互市，我大明可助尔部缓解生计之困。战，则我大明必倾力以赴，勿谓言之不预也！两条路，摆在面前，如何抉择，在于贵部，而非我大明！”
巴尔斯博罗特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深知陆仁并非虚言恫吓。去岁的战事已证明明军战力今非昔比，尤其是那恐怖的手雷。若大明真下定决心北伐，以如今部落衰弱的状况，后果不堪设想。陆仁甚至点出了他们最深的恐惧——被彻底赶出丰美的漠南草原！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狠狠瞪了还想话的阿鲁秃一眼，沉声道：“陆大人…言重了。我等此番前来，自是诚心求和。阿鲁秃将军性情耿直，言语冒犯，还请见谅。”他不得不服软。
陆仁见敲打的目的已达到，语气稍缓，但依旧强硬：“既如此，便请拿出诚心。方才所列清单，绝无可能。互市，须按我大明的规矩来。”
接下来的谈判，节奏彻底被陆仁掌控。他拿出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条款极其苛刻的草案：
一、 互市地点仅限大同得胜堡、宣府张家口两处，由明军重兵监控。
二、 严格禁运清单：生铁、熟铁、坯料、硫磺、硝石、铜料、兵甲、弩箭、大型木材、书籍图纸等，一律不得交易。违者，以资敌论处，格杀勿论。
三、 可交易物品：成品铁锅（限定款式尺寸）、农具（锄、犁，但不得为刀斧形制）、茶叶、盐巴、粮食（数量由大明根据情况核定）、棉布、丝绸、部分瓷器、特定药材（需审核）。新增：可提供少量玻璃窗（高价）、白糖（高价）、高效牧畜治病药（高价）。
四、 鞑靼方可用以交换的物品：马匹（良驹优先）、牛羊、皮货、毛毡、草原特产药材。比例由大明核定。
五、 鞑靼需先行缴纳“赎罪银”（以马匹牲畜折算），补偿历年侵边造成的损失。
六、 为保证互市安全，鞑靼须交出几名屡次犯边、恶名昭彰的部落头人，由大明处置。
每念出一条，阿鲁秃的脸色就黑一分，几乎要拍案而起，但都被巴尔斯博罗特强行按住。这些条款几乎掐断了鞑靼通过互市提升军力的任何可能，并用高价奢侈品和必需品榨取其宝贵牲畜资源。
“这…这太苛刻了！”巴尔斯博罗特艰难地道。
“苛刻？”陆仁挑眉，“比起部落覆灭、草场尽失，哪个更苛刻？此淖线。殿下，别忘了，是你们需要大明的物资求生，而非大明离不开你们的牛马。这些条款，已是陛下开恩。”
他再次施展“大棒加胡萝卜”的策略，语气一转：“当然，若贵部诚心归附，安分守己，我大明亦非吝啬之主。除了互市，待边境安宁后，可考虑派遣工匠，助贵部在河套等适宜之地，试行种植耐寒作物，若能成功，岂非为部落添一活路？此乃长治久安之策，远胜刀头舔血。”
巴尔斯博罗特内心人交战。条款极其屈辱，但陆仁的话又点出了现实：打不过，又急需生存。那“试行种植”的提议，更像是一颗裹着糖衣的药丸，明知是渗透同化，却在绝境中透出一丝希望的光。
谈判再次休会。巴尔斯博罗特心乱如麻，提出想看看“大明之强盛”。陆仁欣然应允，再次带他参观了西山。
这一次，陆仁刻意展示了部分力量：工匠们批量打磨燧发枪管的场景；试验场上一声巨响（刻意安排的实爆演示）将一座土垒炸得粉碎；甚至“无意间”让巴尔斯博罗特远远看到了那台巨大的、喷吐着白汽、发出低沉轰鸣的蒸汽机原型！
西山的所见所闻，尤其是那超越理解的“钢铁巨兽”的嘶吼，彻底击垮了巴尔斯博罗特心中最后的侥幸。他明白，大明拥有的，是足以颠覆时代的力量。
回到谈判桌，巴尔斯博罗特仿佛苍老了许多。他艰难地同意了大部分核心条款，只在交换比例和交出头人名单上做了些许挣扎。
陆仁深知过犹不及，在请示后，稍作让步，最终达成了以大明绝对主导的互市协议。
协议达成的那一刻，阿鲁秃面色死灰，而巴尔斯博罗特眼中则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屈辱，有无奈，有对未来的担忧，但也有一丝极微弱的、对陆仁所描绘的那条“生路”的茫然期待。
陆仁知道，北境的和平，是用绝对的武力威慑和苛刻的经济捆绑换来的。它脆弱且充满隐患，但至少，为大明赢得了至关重要的战略发展时间。
而他也成功地将一颗“变革”的种子，强行埋进了草原的土壤。
能否生根，且看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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