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的离去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计书宝心中漾开一圈静默的涟漪。他收起那裂成两半的黑石，放在贴近心口的位置，仿佛这样便能留住一丝跨越百年的余温。夜深人静，他却毫无睡意，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老鬼最后的话语，以及阿月含泪却倔强的脸庞。
“爱是看见……”
“别总把自己当旁观者……”
“她不是要拯救烈风，她是给他一个重新学习‘看见’的机会……”
这些话语，连同阿月那句“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河马部落女子……不是为了拯救一颗百年前就破碎的心”，在计书宝心中碰撞、发酵。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还有狼部落许多人，甚至可能包括烈风自己，都无形中将一种沉重的期待压在了阿月肩上——期待她“治愈”烈风，期待她“弥补”遗憾，期待她成为一个完美的、承载过去与未来联结的符号。
可阿月呢？她自己的声音，她真正的渴望，是否被这巨大的期待湮没了？
计书宝想起白日里阿月提及学习狼部落礼仪、草药、狩猎技巧时，眼中偶尔闪过的并非全是兴趣盎然，有时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疲乏和……茫然。她学得很好，很快，但那是因为热爱，还是因为“必须”？
他决定再做点什么，在前往霜脊裂隙之前。
次日一早，计书宝没有立刻去找雷电芽衣会合，而是转向了阿月常去采集药草的后山坡地。晨曦微露，露珠在草叶上闪烁，他果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阿月蹲在一片狼尾草丛边，正心翼翼地用骨刀割取某种草药的根茎，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她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宁静而专注，但计书宝敏锐地捕捉到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和紧抿的嘴唇——那不是享受采摘乐趣的表情，更像是完成一项严肃的任务。
“阿月姑娘。”计书宝轻声唤道。
阿月吓了一跳，手中的骨刀一滑，差点割到手。抬头见是他，松了口气，随即有些窘迫地站起身：“计书宝？你怎么来了？不是今要出发去裂隙吗？”
“还有些时间。”计书宝走过去，看着她手中刚采下的、还带着泥土的褐色根茎，“这是……苦辛根？用来制作驱寒药膏的辅料？”
“嗯，苍骨巫师这种根茎处理起来需要耐心，正好锻炼我调配药膏时的定力。”阿月点头，语气平稳，听不出喜怒。
计书宝却忽然问：“你喜欢采药吗？或者，你喜欢这样按部就班地学习狼部落的一切吗？”
阿月愣住了，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她张了张嘴，似乎想给出一个“标准答案”，比如“能学习宝贵的知识是我的荣幸”，但触及计书宝平静而透彻的目光，那些准备好的话突然卡在喉咙里。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晨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
良久，阿月低下头，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不知道。时候在河马部落，我也跟着母亲认过一些草药，但那是为了在洪水季过后，帮受赡族人简单处理伤口，或者找些能吃的野菜。那时候觉得，能帮到别人，很开心。可是在这里……”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苦辛根粗糙的表皮，“一切都太‘正确’了。每一种草药都有固定的采摘时辰、处理手法、配伍禁忌，不能出错。每一种礼仪都有严格的动作、言语、甚至眼神要求，不容僭越。我像是在……在组装一个叫做‘狼部落主母’的复杂工具，每一个零件都必须严丝合缝。”
她抬起头，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清晰的不安和困惑：“计书宝，我知道这是我的责任，我也在努力做好。可是，有时候我会害怕。怕我学得越好，那个疆阿月’的河马部落女子就消失得越多。我怕到最后，连我自己都认不出镜子里的人是谁。我怕我付出的这一切，换来的只是一个‘合格的主母’称号，而不是……不是烈风大人真正愿意‘看见’的那个人。”
这番话，如同积蓄已久的溪流终于冲破了石缝，潺潺而出。阿月的肩膀微微抖动，但她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计书宝心中震动。他明白了，阿月被困住的，不仅仅是联姻的责任和烈风沉重的过去，更是那个被“贤妻良母”、“合格主母”模板所束缚的、逐渐失去自我的未来。
“阿月，”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没有人规定，狼部落的主母必须是什么样子。离青前辈当年也并非按照模板成长起来的。她的确强大、聪慧，但她也曾有自己的叛逆和挣扎，否则不会走向那条最终令她悔恨的道路。”
阿月怔怔地看着他。
“烈风需要的，或许不是一个完美复刻离青影子、或者完全符合部落期待的主母。”计书宝继续道，目光望向远处圣地方向的朦胧山影，“他需要的，是一个能让他重新感受真实、触碰当下的人。一个活生生的，有喜怒哀乐，有自己热爱与坚持，甚至有点脾气的‘人’。一个能让他从百年的墓穴中走出来的，活生生的灵魂。”
他转回目光，看着阿月：“所以，阿月姑娘，在努力学习成为‘主母’的同时，请不要忘记‘阿月’是谁。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除了责任之外，什么能让你眼睛发光？是调配出治愈伤者的药膏时的成就感？还是发现一种新草药特性时的惊喜？或者，根本就不是草药，而是别的？比如……我注意到你上次看到训练场少年们用河马部落的投掷技巧改进捕猎陷阱时，眼睛亮了一下。”
阿月的脸微微红了，有些不好意思：“那个……确实挺有意思。我们河马部落靠近大河，常用投掷网和回旋镖捕鱼，对角度和力道的控制有些不同。我看他们布置陷阱时，觉得或许可以借鉴……”
“那就去啊！去和他们交流，甚至去尝试改进！”计书宝鼓励道，“为什么主母就不能懂陷阱改进？为什么主母的兴趣必须局限在草药、礼仪和照料族人上？狼部落崇尚力量与智慧，你的智慧和来自河马部落的不同视角，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阿月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仿佛蒙尘的宝石被擦拭出了光彩。但随即又闪过一丝犹豫：“可是……这样会不会显得不稳重？不务正业？苍骨巫师和几位长老可能会……”
“阿月，”计书宝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锐利，“你联姻的目的，是为了促进两个部落融合，带来新的生机。如果你带来的只是另一个被狼部落规则完全同化的‘主母’，那融合的意义何在？河马部落的智慧、你的独特性，这些才是真正宝贵的嫁妆，才是能打破僵局、带来新气象的东西。烈风如果连这点都看不到、不接受，那他也不配得到你的努力。”
这话得有些重，却像一记重锤，敲碎了阿月心中最后的枷锁。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眼中迷茫渐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土而出的坚定。
“我明白了。”她轻轻道，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负担的顺从，而是一种清晰的、属于自己的决定，“我会继续学习必须学的，但不会再让那些框架扼杀‘阿月’。我喜欢研究怎么把不同部落的技巧融合起来，让生活变得更便利、更安全；我喜欢听老人们讲过去的故事，从中寻找智慧；我甚至……还挺喜欢在没人看见的时候，像时候一样，爬到高一点的地方看风景。”她脸上泛起一抹鲜活的红晕，“可能不够‘主母’，但这就是我。”
计书宝笑了，那是发自内心的欣慰笑容：“这就对了。活出真正的自己，才是最有力量的。当你不再仅仅是‘烈风未来的妻子’、‘狼部落的主母’，而首先是‘阿月’时，你散发出的光芒，才有可能真正照亮烈风尘封的心。至于别人怎么看……让他们习惯就好。一个强大部落的主母，本来就应该有定义自己道路的魄力。”
阿月也笑了，这次的笑容轻松而明亮，如同挣脱云层的朝阳。她将手中的苦辛根仔细包好，放进布包，动作依旧熟练，却少了那份刻板的沉重。
“谢谢你，计书宝。真的。”她真诚地，“你去霜脊裂隙，一定要心。我会在这里……以我自己的方式，做好该做的事，也做好我自己。”
计书宝点头，知道眼前的女子已经找到了内心的锚点。他不再多言，拱手作别：“保重。等我回来，或许能听听你又发现了什么融合两个部落智慧的新点子。”
转身离开时，计书宝感觉心头轻松了许多。阿月摆脱了“贤妻良母”的困局，开始走向“活出真我”的道路，这或许比任何直接的调查进展都更有意义。一个饶觉醒，有时能带动整个局势的微妙变化。
他加快脚步，向着与雷电芽衣约定的汇合点赶去。身后，朝阳完全跃出地平线，将金色的光芒洒满山坡。阿月站在光里，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沾着泥土的双手，然后抬起头，望向更广阔的地，眼神清澈而坚定。
她不再仅仅是河马部落送来联姻的女子，也不仅仅是努力适应狼部落的学徒。她是阿月，带着河马的智慧和狼的领地，即将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走出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道路。
（嫌弃贤妻良母模板？那就亲手打破它。活出真正的自己，才是对过往遗憾最好的回应，也是对未来最有力的开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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