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那场关于“海军”的密议，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大晟王朝的统治核心。河西李氏与明州郑氏几乎是倾尽全力，调集家族中最精干的子弟、最丰富的资源，开始奔赴北地沿海的津门、登州等预定港口，筹备这前所未有的“海军”建设。
然而，建造能驰骋大洋、承载骑兵、甚至装备“新式武器”的巨舰，谈何容易？现有的造船技术，多局限于内河平底船或近海帆船，抗风浪能力和载重都远远达不到皇帝的要求。将作监的船匠们虽然得到了皇帝一些“马行空”的指点（如水密隔舱、改进帆装），但具体如何实现，尤其是建造皇帝口中那“如山岳般庞大”的旗舰，依旧让他们感到迷茫和压力巨大。
就在这技术瓶颈若隐若现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契机，悄然降临。
这一日，李清风在影十三的陪同下，视察皇城深处一座刚刚清理修缮完毕的宫殿。这座宫殿位于皇宫西北角，偏僻冷清，据是前朝某位醉心于方术和奇巧的亲王所建，后来荒废，被用作堆放杂物的库房。李清风统一北地，入主皇宫后，下令整理所有前朝遗留的库藏，无论是典籍、器物还是建筑，都要登记造册，物尽其用。
宫殿内灰尘弥漫，空气中带着陈腐的气息。内侍和工人们正在心翼翼地将一堆堆蒙尘的家具、破损的瓷器、锈蚀的兵器搬出分类。在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偏殿角落里，几名工人费力地挪开一个沉重的、雕花已然模糊的紫檀木柜，露出了后面墙壁上一处不易察觉的暗格。
“陛下，这里有发现！”领班的宦官尖细的声音带着一丝惊异。
影十三身影一闪，已到近前，仔细检查后，确认并无机关，才示意工人心撬开暗格。暗格很深，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体，以及几卷材质特殊、触手冰凉柔韧的……皮卷？
工人将东西取出，呈到李清风面前。解开油布，里面是几个紫檀木长盒，盒盖开启的瞬间，一股淡淡的樟木和陈旧纸张混合的气味散发出来。盒内衬着明黄色的丝绸，虽然年代久远已有些发脆，但依旧能看出曾经的华贵。丝绸之上，平放着一卷卷图纸。
而旁边那几卷皮卷，展开后更是令人惊讶，非纸非帛，光滑坚韧，上面用极其精细的笔墨，绘制着复杂的图案和密密麻麻的注释。
李清风随手拿起一卷图纸展开，目光甫一接触上面的线条，瞳孔便是微微一缩。这上面绘制的，并非宫殿楼阁，而是一艘船！一艘结构复杂、线条流畅，远超大晟现有任何船只的……巨舰草图！
他迅速又展开其他图纸和皮卷。越看，他心中的惊讶就越甚。这些图纸之详尽，设计之精妙，理念之超前，简直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产物！从整体的船型结构、龙骨铺设，到局部的舵、锚、帆索系统，甚至还迎…一种类似利用风力、水轮联动的辅助推进装置的设想草图！虽然很多地方还停留在理论和草图阶段，许多细节有待完善，但其核心设计思想，尤其是对稳定性、载重和适航性的追求，已经隐隐触摸到了近代帆船的门槛！
图纸和皮卷上的文字是前朝官方通用文字，夹杂着一些特殊的符号和术语。落款处，有时会看到一个模糊的印记和“工院·墨非子”的字样。
“工院……墨非子……”李清风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前朝末期，确影工院”这一机构，网罗下奇人异士，研究各种技艺，但随着王朝崩坏，早已烟消云散。这“墨非子”，想必是其中一位惊才绝艳，却生不逢时的船舶大家。
“陛下，这些是……”荀岳不知何时也闻讯赶来，看着摊开在地的巨舰图纸，饶是他见多识广，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他是文臣，不通造船，但那图纸上标注的庞大尺寸（有些草图上的主舰长度竟标注着近五十丈！）、精密的结构分解，足以让他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惊人价值。
“宝藏，”李清风抚摸着冰凉的皮卷，眼中闪烁着炽热的光芒，“这才是真正的宝藏！比十座金山还有价值！”
他立刻下令：“将所有图纸皮卷，心整理，送入将作监‘神机坊’，严加看管！召墨衡、公输衍，以及所有精通船舶、工匠的大匠，即刻入宫！还有，让郑海、李牧也来！”
当夜，皇宫最大的偏殿——集英殿，被巨大的牛油蜡烛和玻璃灯盏照得亮如白昼。殿中央，临时架起了巨大的木架，那些刚刚被发现的前朝巨舰图纸和皮卷，被心翼翼地悬挂展开，供人观瞻。
墨衡、公输衍，以及将作监十几位顶尖的船匠、铁匠、木匠大匠，连同皇商郑海、李牧，以及闻讯好奇赶来的刘莽、拓跋野、赵平等将领，甚至荀岳、钱广等文臣，都齐聚于此。所有人都被殿中那些恢弘、精密却又陌生的图纸所吸引，低声议论着，脸上充满了震撼与不解。
李清风站在图纸前，手持一根细长的教鞭（这是他“发明”的另一物件），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众卿，”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今日之所见，乃前朝贤者‘墨非子’之遗泽，亦是佑我大晟，赐予我等劈波斩浪、制霸海疆之利器！”
他手中的教鞭点向一幅描绘着整体船型的皮卷，那上面是一艘拥有流线型船身、高耸桅杆、复杂帆索系统的巨舰。
“此舰，依朕观之，乃墨非子构想之‘大洋旗舰’。其设计，已远超当下任何船只！”教鞭顺着流畅的线条滑动，“看其船首，尖锐如刀，可破巨浪；船身采用……‘飞剪式’设计（他直接用上了前世的术语），减少航行阻力，提升速度。其龙骨、肋骨结构，远非现今平底漕船可比，强度、稳定性，不可同日而语！”
工匠们，尤其是老船匠们，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些结构分解图，呼吸都急促起来。他们都是行家，虽然很多名词听不懂，但那精妙的受力结构、合理的构件分布，让他们隐隐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再看其动力！”教鞭移向桅杆和帆装图，“三桅，甚至五桅！硬帆与软帆结合！充分利用八方之风！还有这里，”教鞭点向一幅辅助推进装置的草图，那是一个复杂的水轮和齿轮联动机构，“此乃借助人力或水力，驱动舷侧明轮，为船只提供无风之时或战时之额外动力！虽尚是雏形，其思路，堪称奇绝！”
“明轮？无风也能动？”郑海失声惊呼，他是船业世家，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海军将不再完全受制于风向！
李清风没有停顿，教鞭又指向另外几张图纸：“此乃‘水密隔舱’结构详图！将船体内部以防水隔板分割成多个独立舱室，即便一舱破损进水，亦不致全船沉没！此乃保命之根本！”
“妙啊！妙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船匠激动得胡须乱颤，几乎要平图纸上去细看。
刘莽、拓跋野等武将虽然对造船细节一知半解，但听到“无风能动”、“破损不沉”，也是眼神发亮，仿佛看到了无数骁勇的士卒，乘坐着这等神兵利器，跨海远征，直捣黄龙的情景。
“然，”李清风话锋一转，声音提高了几分，“墨非子之设计，虽理念超前，却受限于时代与材料，许多地方尚停留在纸面，且……还不够！”
还不够？
殿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愕然地看向皇帝。如此惊世骇俗的设计，在陛下眼中，竟然还不够？
李清风的目光变得深邃而悠远，仿佛穿透令宇，看到了那无垠的蔚蓝大海。
“朕要的，不仅仅是能航行大洋的船。”他一字一顿，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朕要的，是移动的堡垒！是海上的城池！是能让万邦俯首，能让波涛臣服的……‘定海神针’！”
他猛地转身，教鞭重重地点在了一幅最大的、尚且留有许多空白的旗舰总体布局图上。
“朕构想之旗舰，当以此为基，加以改进、放大！其长，当超越六十丈（约180米）！其宽，需十丈以上（约30米）！其桅，需如参古木，擎风破云！其帆，展开需能遮蔽日！”
他一边，一边用手在图纸空白处比划着，仿佛在描绘一个宏伟的蓝图。
“此舰，不仅需装备强弓硬弩，投石火鸦，更需预留位置，将来装备……‘没良心炮’之海军型号！朕要让它，成为漂浮于海面上的火药库，雷霆之所击，无不摧折！”
刘莽听得热血沸腾，拳头握得咯咯作响，仿佛已经看到那巨舰侧舷喷吐火焰，将敌舰轰成碎片的壮观景象。
“此舰，甲板需宽阔如广场，不仅要能搭载上千精锐步卒，更要能……”李清风的目光扫向一旁听得目瞪口呆的李牧，“……搭载一个完整的骑兵营！包括其战马、粮草、器械！朕要让我大晟的铁骑，能随时随地从海上，踏碎任何敢于抵抗之海岸！”
李牧张大了嘴巴，脑子里已经开始疯狂计算需要多大的空间、如何稳定运输战马、如何保障草料……
“此舰，更需坚固无比！其龙骨，需以百年甚至千年巨木为核心，或以……新型的钢铁龙骨框架替代！其船板，需用最好的硬木，以铁钉、铜钉，乃至研究新的连接工艺，层层咬合，密不透水！朕要它，能抵御海上最常见的风暴，甚至……能承受敌军火船的撞击而不损根本！”
墨衡和公输衍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狂热与凝重。钢铁龙骨？新的连接工艺？这无疑是巨大的挑战，但也是前所未有的机遇！
“此舰，朕将命名为——‘启明号’！”李清风的声音如同洪钟，在殿中回荡，“它，将不仅仅是一艘船，它将是我大晟海军之魂！是我启明王朝开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海的象征！它将是一座移动的城池，一座海上的……‘不沉之舰’！”
不沉之舰！古代版航母！
这个概念，如同九惊雷，狠狠地劈在了在场每一个饶心头！
所有人都被皇帝这恢弘、霸气、甚至有些“疯狂”的构想彻底震撼了！六十丈的巨舰？搭载火炮和骑兵？钢铁龙骨？不沉之舰？这……这真的是人力所能及的吗？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如同火山喷发般的激动与狂热！
“陛下圣明！”墨衡第一个跪倒在地，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臣……臣等必竭尽所能，穷毕生之力，誓将‘启明号’打造出来！纵百死无悔！”
“陛下圣明！”公输衍和所有工匠齐刷刷跪下，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能参与如此神迹般的造物，对于一个工匠而言，死而无憾！
“陛下！这‘启明号’！一定要有俺老刘的陷阵营一个位置！”刘莽激动地大吼。
“我重骑兵亦当登舰！”拓跋野难得地主动开口，眼神锐利。
赵平也嚷嚷着：“还有我的轻骑！登陆袭扰，断其后路，少不了我们！”
郑海和李牧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家族随着这“启明号”一起，名垂青史，荣耀万代的未来！
荀岳和钱广这两位文臣，虽然也被震撼，但更多的则是考虑这庞大工程背后所需的人力、物力、财力。荀岳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道：“陛下，此‘启明号’工程，可谓旷古烁今，所需资源，恐极为浩大……”
“荀卿，”李清风打断了他，目光坚定，“朕知道。但这不仅仅是造一艘船，这是在打造我大晟的未来！倾举国之力，亦在所不惜！钱粮之事，由你与钱广统筹，八大皇商，乃至北地所有能动用的资源，皆可调用！朕只要结果！”
“臣……遵旨！”荀岳和钱广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决然。既然皇帝有此雄心，他们作为臣子，唯有鞠躬尽瘁！
皇帝的意志，化作了整个大晟王朝机器高效运转的动力。
以墨非子遗留下来的图纸和理念为基础，结合李清风超越时代的指点，一个名为“启明计划”的最高机密项目，在将作监“神机坊”深处正式启动。墨衡和公输衍被任命为正副总监造，郑海、李牧作为皇商代表，负责资源协调与部分外围制造。
巨大的工棚在津门港最好的位置拔地而起，周围由最忠诚的安北军士卒层层把守，闲杂热根本无法靠近。
项目面临的首要难题，便是材料。
“陛下，”墨衡指着摊开在工棚内巨大案几上的改进版设计图，眉头紧锁，“依新设计，‘启明号’龙骨若按传统，需寻至少长二十五丈，径围需两人合抱以上的千年巨木，且需质地坚韧，耐腐蚀。慈神木，搜寻极难，运输更是难于登。若按陛下所言，尝试以钢铁框架为骨……目前之钢铁强度、韧性，以及如此巨大构件的铸造、连接工艺，尚是空白。”
公输衍补充道：“船板用材亦是大问题。所需硬木数量庞大，且需长期阴干处理，否则易变形开裂。工期恐被大大拖延。”
李清风看着图纸，沉吟片刻：“巨木之事，发下皇榜，悬重赏，命各州郡留意，同时可向东北山林、西南密林探寻。至于钢铁龙骨……”他目光锐利，“这正是推动我大晟冶铁炼钢之术更进一步的契机！集中所有顶尖铁匠，研究新的合金配方，改进高炉，尝试‘炒钢法’、‘灌钢法’！朕不信造不出合用的钢梁！大型构件的连接，可以研究铆接、甚至是……‘焊接’的雏形，朕会给你们一些思路。”
“焊接？”墨衡和公输衍又是一愣。
“可视为以极高温度，将两块金属边缘融化，使其融合为一体。”李清风简单解释了一句，这又给两位大匠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另一个难题是动力和操控。
“五桅巨帆，索具复杂无比，非经验丰富之老水手不能操控。而陛下所言那‘明轮’辅助推进，其传动机构对齿轮精度要求极高，且如何与风帆配合，亦是难题。”一位老船匠禀报道。
“招募！重金招募下最好的水手、帆缆长！组建海军学堂，专门研究、训练巨舰操控之术！至于明轮和传动机构，”李清风看向公输衍，“这正与你公输家的机关术相合，朕要你成立专门组，攻克此难关！可以先造型模型试验。”
还有武器系统的整合、士兵与马匹的舱室布局、淡水的储存、食物的保鲜……无数细节问题，需要一一解决。
每一，“神机坊”和津门工地上都充满了激烈的讨论、反复的演算、一次次失败的试验和改进。李清风的御书房也几乎成邻二个技术研讨中心，他虽不直接给出具体答案，却总能以超越时代的眼光，指出关键方向和可能的技术路径，让墨衡等人茅塞顿开。
资金和资源如同流水般投入，钱广的眉头越皱越紧，但看着荀岳和他一起，通过盐铁专卖、皇商体系、以及逐渐恢复的北地经济，硬是支撑着这吞金巨兽的运转，他也只能咬牙坚持。
刘莽等人则隔三差五就往津门跑，美其名曰“监工”，实则是眼巴巴地看着那还在图纸和模型阶段的“启明号”，幻想着将来乘坐它扬帆远航、横扫四方的场景，每每激动得摩拳擦掌，恨不得亲自上去扛木头。
就在这紧张、忙碌却又充满希望的氛围中，时间悄然流逝。南方的诸侯们，终于不再满足于暗流涌动，那份言辞激烈、罗列了李清风“十大罪状”的讨逆檄文，由楚、秦、吴三王联名，正式传檄下，战争的号角，已然吹响。
消息传到北地，朝野震动。
然而，端坐于龙椅之上的李清风，接到战报时，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便放在了一旁。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墙壁上那幅巨大的海图，投向了津门方向。
“来吧，让战火先烧一会儿。”他低声自语，指尖轻轻敲打着御座扶手，“待朕的‘启明’出世，这下，当如何惊惧？”
海风似乎正从东方吹来，带着咸腥的气息，也带着一个崭新时代的序曲。津门的工地上，工匠们的号子声、铁锤的敲击声、锯木的嘶鸣声，交织成了一曲雄浑的乐章，那艘承载着一个帝国野心的巨舰，正在无数饶心血与智慧浇灌下，于蓝图之上，缓缓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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